“哈,泡沫,真的是你!”我激动地迎上前去,一把拉住她,上下打量起来。却见她头梳凌云髻,肩披金丝锦帛,身着一袭红罗镶印金彩绘花边大袖衣,下着杏黄色长裙。一个月不见,她的气质明显比以前雍容华贵很多。
“哎呀,可不是我嘛!”泡沫一改刚才的落寞,喜出望外地拉住我,“阿珊,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出宫来了?皇上也来了吗?”
“没,他哪有时间啊!就我自己,带了几个丫鬟侍卫,出宫来透透气。”
“丫鬟侍卫……他们不会突然进来吧?如果被吉祥发现,我就惨了!”
“放心,他们不敢……哎,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大家都一起来了吗?你们也是来游园的吧?”
“没,就我和皮皮两个人来了,她现在还在园子里逛呢……”
“大家都还好吧?我好想你们……”泡沫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嗯,我们还好。”我忙道,“你怎么样?大家都很挂念你!”
“我也还好……”泡沫的眼圈开始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真好,又能见到你们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大家了……”
“不会的,怎么会呢!”我忙安慰她,可鼻子却也跟着酸了起来。
“嗐,总之,大家都好就好了……”泡沫用绢帕轻轻拭了拭眼角,又问我道,“对了,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方才我们来时,丫鬟和侍卫把这里都检查了一遍,并没有人啊!”
“呀,是吗?”我笑道,“哈哈,我是刚刚从后门偷偷溜进来的,幸好没碰上他们检查!”
“后门?”泡沫纳闷道,“咦,刚才听他们说,后门是锁着的啊?”
“锁着?没有啊,我来时门是虚掩着的。”我摇头道。
“哦,那八成是他们看错了……”泡沫道。
“咱们在往殿里头走走吧,在这里说话总觉得有些不安全。”我担心有人在窗外偷听亦或突然闯进,便和泡沫绕过神像,来到了大殿的后方叙话。
“泡沫,你怎么出宫来了?皇上这么好心,肯让你出来玩了?”我问道。
“嗐,说起来,他这次还真是发了善心了!”泡沫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不知道,那个破皇宫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只在里边呆了三天就已经呆得够够的了!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的,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活活把人憋死!想出去见你们是不可能的,想求他让你们进宫来玩儿吧,又怕他起疑心……唉,真是闷死人了!昨天是清明,我听宫女说这里的清明节特别热闹,城里人都去郊外游玩踏青。哎呀,把我心痒痒的,想着你们肯定又聚在一起大吃大喝,踏青赏花了……这么一想我就更坐不住了,可是又不敢直接求他,一来是他肯定不会同意,二来又怕他瞎猜疑。于是我昨晚跟他聊天时,就故意问他一些这里的清明风俗,边听他说,边露出羡慕神往的表情,然后又唉声叹气地说,可惜这么热闹的场景,我却这辈子也感受不到了……没想到他听了后,犹豫了片刻,竟然说这些日子也够难为我了,让我明天就出宫逛逛去……哈,你说,这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说实话,我之前根本没什么报希望,所以听他这么一说,当时就激动得不行,头脑一热,想趁热打铁,就说可不可以顺路去看看你们,结果他立刻摇头,说不能随意回去,要等他给大家建好府邸,再让我风光地回去省亲,我听了也只好如此了……”
“原来如此!唉,他怎么可能让我们轻易见面呢……不过他能允许你出宫,已经是难得的了!”我又问道,“是他让你来这里游玩的?”
“不是。”泡沫摇头笑道,“本来我是打算去清晏湖的,但他说那里人多不安全,不如去城外御苑,可我说御苑是皇家园林,又不许百姓进来,冷冷清清的,跟宫里有什么不同?然后,我就提议要来这五岳观。”
“啊?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愣道。
“嗐,因为听宫女说,清明时这城里数五岳观最热闹呗……结果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只热闹昨天这一天!”泡沫摇头失笑,又道,“他听我说五岳观,想了半天,才勉强答应。又说他政事繁忙,不能陪我,所以我最好是微服出宫,不要大张旗鼓、引人注目的好……嗤!说的好像我愿意让人看似的,没有那些烦人的规矩礼仪,我乐得自在呢!然后他还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些什么路上要小心,游园后就赶紧回来,不要耽搁之类的话……嘿,我表面装作认真听着,其实心早就飞到宫外了!昨晚兴奋地一宿没睡好,今早车子出宫门时,我眼泪都快下来了!哎,憋了一个月,总算能出来透口气了!”
泡沫激动地说着,而我听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连逛街透气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如今在她,却比登天还难。想想之前住在小院时,她恨不得每天都要出去逛几次街,而现在却……
“嘿,你知道不,车子一来到街上时,我两只眼睛简直都不够看的了,就觉得这宫外的天怎么这么蓝啊,花怎么开得这么美啊,鸟怎么叫的这么好听啊……连空气中都透着新鲜的活泼泼的人气儿!虽然宫里也有个后苑,里边名花异草也不少,但没一点儿人气,有什么意思?怎么能跟这外边比呢!”泡沫兴奋道,“还有那满大街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们,我怎么好像都见过似的,一个个那么熟悉,真想冲下车去跟他们打招呼……还有那一路经过的小吃啊、小铺子啊……嘿,我差不多都没放过,吃的、玩儿的、用的,能买的全让他们买下来了,装了满满好几大包呢,哈哈……”
“哈,宫里什么吃的玩的没有啊,还这么惦记外边的。”我笑道。
“嗐,你不知道,宫里事儿多着呢!可不是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泡沫摆摆手道,“平常吃的用的都是定好的,各自有各自的份额,要额外做个什么、买个什么的,都要过许多关口,要等一层层逐级办理得到批复后才可以……哎,太麻烦了!哪有我们在小院时那么随意自由啊,想要什么,上街几分钟就买回来了。”
“这确实挺麻烦的。”我笑道,“不过皇家自然不比我们寻常百姓,这么规定应该自有他的道理。如果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话,那还不乱套了?”
“其实啊,就算是没有这些规定,也一样不能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泡沫忽然放低声音道,“你不知道,皇上他抠门得很呐!”
“啊?皇上还抠门?”我讶道。
“可不是!”泡沫撇嘴道,“我来这里见过的最抠门的人,除了当初的客栈老板娘之外,就数他了!”
“啊?太夸张了吧?”我捂嘴笑道。
“真的真的,一点不夸张。”泡沫认真道,“我本来以为这一国之君还不得天天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啊,可谁知道人家衣食住行一切从简,穿的用的都是半新不旧的,能将就就将就!就说穿的吧,他上朝时穿的那套衣服倒还真不错,可一退朝后,就立刻换上了粗绸衣裤。本来宫里有个丝鞋局,专门供御丝鞋,可人家即位后,只有上朝时穿丝鞋,退朝后就换上罗鞋了,结果硬生生把这丝鞋局给废了。再说用的吧,杯盏盆盂都是素漆的,寝殿里挂着的也都是青布帘和青布缦。那御榻上的褥面被面都已经用得褪色了,我说用到这种地步也该换换了,就是普通人家也是要换的,何况你是皇上。可他却说这只是褪色而已,又没坏,还能接着用呢,还说什么应该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嘿,我也懒得跟他争,就一切随他好了。”
“呦,这么节俭呐?”我真是有些出乎意料。
“可不是嘛!”泡沫继续道,“本来宫里用的炭都是各式各样带花纹造型的,可好看了!可他说这炭不过是付之一炬的东西,何苦劳人心神做出这么多花样来,就下令以后皇宫里的炭用普通的就可以了。还有吃的也就那样,御膳也不过就是些炊饼、煎肉之类的,还没有咱们酒楼的高档宴席好呢!听宫女说,之前的御膳比现在好得多,他即位后,就把原来的御膳规模减掉了一半,最近还琢磨着再减一些呢!有时候他夜里偶尔想吃点什么,却又说不忍心折腾下人,就喝点茶忍着了!他还常说什么饮食不要过度,吃饱了就会四肢无力,昏昏欲睡,不能做事……哼,依我看,他就是抠门,不舍得花钱罢了!”
“哈哈,这确实挺抠门的。”我笑道,“不过皇上崇尚节俭倒是件好事。”
“好事是好事,可也不能太过啊!再说,他一节俭,大家都得跟着节俭,弄得宫里宫外、上上下下小心谨慎的,紧怕一不留神吃的用的比他还高级。”泡沫摇头道,“有时候我看不下去了,就感叹说,你这皇帝当的也太清苦了点儿!他却说什么国君理当以节俭为本,仁恕为念。太上皇将天下交付给他,不是为了让他享受荣华富贵的,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对得起这个位置……”
“呵,听这话,他倒是蛮有责任心的。”我点头道。
“可不是么!”泡沫道,“前几天他去南郊行籍田礼回来后,又发了一大通感慨。说这士农工商之中,只有农民最苦,天气还冷的时候就开始耕地,最热的时候也得顶着烈日在田中忙碌;蚕妇们采桑养蚕,治茧纺织,丝绸布帛都要一缕缕地积起来,一寸寸地织成。然而即使这么辛苦,也还要时不时地遇上水旱、霜雹、蝗虫等灾害,就算是庆幸逃过这些灾害,有了些收成,又要拿来应付租税,甚至还有可能被贪吏巧取豪夺……所以常常是粮食还没收割完,布帛还没织完,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们如此辛勤,却常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这一辈子除了种地也没有别的谋生之路了。他说每想到此就心生悲悯,如果不是要供给军粮,他就会免去全部租税,还说将来有一天国家富足了,一定要免除百姓的役税。”
我听罢心下诧异,没想到皇上竟然还有这分心思,不由点头道:“嗯,农乃天下之大本,他能这么体恤百姓也算难得了,希望不是嘴上空说而已。”
“不会,他说的时候神情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看得出来这是他的真心话。”泡沫认真道,“他还跟我说,虽然他生于皇家,长在深宫,但出宫后也游历过很多地方,深知百姓的艰难,官吏的险恶。所以他每穿一件衣服,就会想到蚕妇,每吃一顿饭,就会想到耕夫,这样自然就不忍心再奢侈浪费了。况且上行下效,若是他生活奢华,那宫内外就会仿效,再流传到民间,那么全国就养成了奢侈之风,而这风气一旦兴起,就再难平复了……”
“嗯,的确如此!”我认同道。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能说出这话,并确实这样做了,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又问道:“不过他这么节俭,预备将省下来的钱做什么?”
“我也问过他这话。”泡沫笑道,“他说国库本不富裕,如今上要供奉太上皇和皇太后,下又要备水旱荒年,边防战事,何处不用钱呢。”
到处都需要钱确是实话,但其中他更注重的应该是边防战事吧……我边暗自揣度着,边时不时地四下探看。虽说这大殿中安静无人,可我们还是得尽量压低声音聊天。不过泡沫话匣子一打开,便停不住了,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大,大概是想把憋了一个月的话,在这一刻一股脑地全说出来。而就在这聊天的过程中,我心中那个固有的皇上的形象仿佛也开始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唉,说起这上行下效,仿效最好的……”泡沫的声音中略有异样,“就要属——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