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复数日,二锅头云相和一干人等终于归来。
山上妙处甚多,众人此时却都无心看景,也不说话,只管悄悄地沿山上行。入山既深,一路上守卫开始森严,如临大敌。云相等人也不以为意,见怪不怪,只顾埋头走路。
行走多时,云相熟门熟路,见风物依旧,不露声色,只在不住心里冷笑守成者之惰性和可笑。
这时已来到山中大殿外的小广场,聚集了很多人。云相略作手势,让同来的人止步于此安置部属;自己便径直往殿中走去。
这时便听见一声断喝:“站住!”原来是木隶堵在门口,双目直欲喷火。
云相环视一番,整个广场和大殿笼罩着伤心绝望,气息压抑,凝重的气氛令旗帜都为之低垂,无力飘扬。
“师弟,路上就已得着消息了;你且让一让、我进去看看师兄。”
木隶不让。
“都说人走茶凉,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嘛,也再不走了。你让开吧。”
二人又对峙片刻。又努力了一下,云相戚色显浓,眼角泪湿,指尖明明有锦帕却也不肯擦拭一下。仿佛自言自语,却是毫不在意于木隶的态度,云相凄怆地道:“唉,师弟,你不肯抛弃成见也就罢了,我不与你计较;但师兄更重要是不是?你带我进去,看一眼就行。”
木隶终于强抑悲愤侧身让他过去。
云相在门口一顿,终于远远看见林重躺在榻上,云相自然看得见生机在他身上不可逆转地流逝着。
表面上,云相面沉如水;但此刻他的心中暗爽,充满着恶意的快感!他在心中道:“木隶,可见你的肩膀还是太稚嫩了,如今这个局面你扛得起吗!”
云相最终没有进去,只是向木隶说:“既然师弟不乐意我在场,那就等师姐回来再说吧。有事你着人去叫,我还住先前的洞府!”说罢转身出去。
云相在前缓缓而行,带来的一干人亦步亦趋;众人的表情如一,动作整齐划一。
到了洞府,大家鱼贯而入,最后一人轻轻掩上门,顺便将所有的愁云惨雾全都挡在了外面。
“师兄,怎样?”早有人急不可耐地问。
“唔,我看林重伉俪情深意浓,这回怎么开眼相见!”云相狠狠地说。
“呕耶,成了!”
“哇咔咔……”
“嘿呀嘿呀嘿呀!”
眼见手下这般作态欢呼,云相也不好再拿腔捏调;再因为洞府内十分可靠,便听任大伙嚣张一把,算是小小的庆贺一下。于是带头营造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风范。洞府中一片笑语欢腾。
“老大,说教一番呗。”刚才还虎背熊腰的李甘躬腰驼背地谄笑着说。
云相说:“每当坏人庆贺的时候,毫无意外,一定是好人倒了血霉!”
众人哄笑,连赞经典。
云相再说:“咱们是坏人,坏透了。但在外头就得装,装得让好人都自惭形秽,才算成功。在家里像李甘穿这身衣服就是浪费;而在木隶眼里,正是李甘如此打扮、像个好人一样做事,才让他失魂落魄,越起疑心越全力盯他,更越是找不到半点不对,偏生还就让咱们得了机会。”
李甘笑瞇了眼,说:“还不都是老大安排得好。”
“老大威武!”
“好!李甘得首功,赏赤药丹一枚,大伙儿努力啊!”众人惊呼,艳羡无比地盯着抛出的赤药丹,被李甘喜孜孜地飞快收入囊中。
夜幕降临了。
……
大殿内。林重已处在濒死关头。
无论再怎么呼唤,他总是不应。
谁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已化身为最初的形态,宛若游鱼。
随着生机逐渐流逝,蝌蚪状半透明的微粒开始沿着地下河一样的通道,依着本能朝着某个方向游去。
结伴同行的小小蝌蚪其实只有三条,组成一个三角形的队伍。按颜色来看:前首的一条呈金色,体形最小,但却发出最明亮的光辉,起着引导前行的作用;褐色的一条居中,俨然在指挥和协调,控制着队伍的整体速度;最后那条绿色的最大,肥胖无比,不断地摇头摆尾用着劲,显然是在为前面的两个同伴提供着动力。
游啊,游啊,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儿啊,我的儿啊——!”这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嘶哑而无力。
“你醒来啊,求求你快点醒来啊……”这是一个年轻女子急促的声音,伤心欲绝。
无论在场的所有人如何呼唤都无济于事,他听不见、也感觉不到了。
悲伤,泪流成河。泪水的注入反而让地下河波涛奔涌,流速不断加快。
受惊的蝌蚪加快速度前行。
呼唤声愈加急促,却越来越远。通道内的空间越来越暗,最终漆黑如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只小家伙还在不知疲倦地游着,只是发生了些变化。
居末的那只,原本极为肥硕的身体竟然变成三只中的最小、颜色也已经变成墨绿,在黑暗中几不可辨。
面前大河横亘,浩浩汤汤,不知来处亦不见尽头。
溪水自幽深的洞口流出,一路迤逦而来,便在此地汇入河******瘦的渔父选定某块较为平坦的石头,便在中央铺开蓑衣以为床,一只罐子侧立枕畔。或坐或卧,颇有闲看风景的余遐和兴致。
这老汉卧时取食啜饮,时不时便会坐起来劳作。
他的工作简单而重复:或手抄、或用网兜一舀,再往罐中倾倒。
不时有鱼儿成群结对而来。
被捕离水面者毫无例外都会在进入罐里那一刹那仓皇奔走,没有方向地胡乱寻觅生路,然而不多久便泄了气,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给人当了解馋的零食。
有些鱼总是被放行,到了溪口便会依着本能向右一拐,扭头甩尾,快活无比地顺流而下,畅快中不费半点气力。
渔父使网事毕,正当他舒服地往下一躺,准备再次进食的时候,却见溪水物事中有如灯盏,飞快地向溪口游来!
“咦?”
渔父惊奇。甚至来不及惊奇。
老渔父这当儿反应却比年青人还快,既然来不及用网,索性便张开手迎着那金色物事一兜,再一抄。
仔细一看,却见三色的小东西相互衔着尾,粘作一团。
“原来真是他!嘿嘿,少见,少见,真是百年难有一遇啊。”
渔父忙扯了网兜,将三个小伙伴圈在水中,仔细观察,口中还对它们连声称赞个不停。
末了,渔父公事公办地对褐色蝌蚪喝道:“你自去上路吧,凑什么热闹!”说罢抄手将它向右边下游一扔了事。再顺手将金色蝌蚪放进罐里,然而接下来对如何处置它却犯了难。
待沉吟良久,渔父却是面色郑重地嘱咐墨绿蝌蚪说:
“如你这般存活到此,也算是不易,老夫自然要给你指点路走走的;也罢,放你前行,你就向左逆流而上,虽有难处却也不是没有希望,切不可向右、且去吧!”
随手一挥,墨绿蝌蚪便似明白,颔首一番,摇摇摆摆,便缓缓向溪口大河游去。
渔父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墨绿蝌蚪,自言自语说:“且看他如何把握。”
正在这时,渔父脸色忽然一变。他耳边隐隐传来啼血悲声:“儿——子——啊……”
其实那呼唤远在天边。只不过在幽深的通道中经过百转千回之后,余音袅袅,若有若无,听得不大清楚,却体味得出其中缊含着不尽的悲情,真是让人肝肠寸断。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显见那妇人已经昏厥过去了。
渔父怆然无比。
回头却已见那墨绿蝌蚪在那溪口停止不前。片刻之后,水线竟朝着渔父的脚下而来,——墨绿蝌蚪竟打算游回通道去。
“你疯了么!”渔父气急败坏地骂着,却又不阻拦,只好任由他慢慢地回游。
渔父犹自不忍地指指点点跟着游动的蝌蚪走:“你可要想好了,这一去百死而无一生。”
“看来还是落入某人的算计中了啊!”
渔父却又转念一想,“啊,我瞎操什么心,这家伙本来不就已经死了么!”,于是恨恨地坐下,不再去看那墨绿蝌蚪。
最后还是不甘心,这渔父复又从罐里找到与他同来的那条金色蝌蚪,托在掌中喃喃自语道:”罢罢罢,他不领情便罢;我老人家偏就要把一份大大的人情给你。“
说完竟将金色蝌蚪向大河上游扔去,口中连声说:“大造化,大造化呀,哈哈哈哈……”
也算了了一番心事!渔父于是畅饮一番,将网兜往溪中一扔,不管不顾,任凭过往的鱼儿自行入网。
这老头子竟然呼呼大睡,不知何时方才醒来。
河水悄无声息,夜以继日,流向那不可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