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陈克被罚在同合堂浆洗地板,算是对他小惩大戒了。
刚出正月里的北平夜晚,寒风萧瑟,刺痛肌骨。他一个人跪在地板上,来回擦洗冰凉的地板,身旁一个木盆盛满了水。
他不自觉地,掉下了泪珠。在这刺骨的寒夜里,孤零零的领罚确实是一件让人心酸的事情。他望着窗外的树影婆娑,想起在家时的种种温馨画面,更是情难自禁。他索性将抹布甩到木盆里,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
上午挨的那一踢脚并没有让他身上很疼,但是面子上的折损,以及当众被教训的那种屈辱让他心里疼得撕心裂肺的。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羞耻的感觉比缺胳膊断腿还要让人难以承受。
但是此时此刻的陈克并没有记恨谁。既不怨踹了他一脚的赵青,更加不会对唐小鱼有什么看法。他的内心杂糅着一种思乡与思亲,还有一些对自己无能的怨恨。这是一种心智还没有到老成地步的人才会有的泪水。
陈克不知道已经有人站在他身后看了许久。唐小鱼端了一份在厨房做好的汤羹,走到前堂。她刚走近,就看见坐在地上啜泣不止的陈克,一时没了主意。她也不知道现在是应该走上前去陪着他一块哭,还是就这么远远站着等他哭完,或者干脆返身离开,就当做从来没有目睹过这一幕。
她听着陈克断断续续的哭啼声,心里不仅是慌乱,还有着一种感同身受。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白白替自己受了冤屈的孩子,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一个替自己强出头的“小男子汉”。
白天听到胡乔木说出陈克挨打的缘由时,唐小鱼躲在后巷大哭了一场。这一次的泪水来的突然,唐小鱼止都止不住。她究竟是说不清为什么哭,也没想明白最后怎么又没哭了。
她内疚,不应该把陈克连累。当时如果不是她对东厢房的事情表现得那么殷切,陈克是不会那么自不量力去做傻事的。
她心急,这半个来月的削土豆已经消耗掉她所有的耐心。她来同合堂并不是单纯的学手艺,她迫切的想要达成复仇大计。眼看着每天的光景都在一堆土豆皮里消耗掉,她心急如焚。也正是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态,让她今天自乱阵脚。
她无助,被胡乔木逼在墙角的时候,她的心里完全没了着落。听着胡乔木嘴里那些言之凿凿的话,她更是慌乱不已。她满脑子都在害怕、恐惧,是不是女扮男装已经被看穿?是不是复仇大计早已被洞察?是不是要被人揭穿罪臣之女的身份?就是到现在,她心头依然阴云笼罩,感觉自己时时刻刻都是在命悬一线的状态下艰难求生。
她还很气愤。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唐小鱼感觉自己开始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惹得怒不可遏。对孙家齐和龙言青的暗箱操作很气愤,对大伯的冷淡语气很气愤,对白云龙的蔑视自己很气愤,对胡乔木的言语做派也很气愤,对孙晋的厨神地位就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这四种情感,长时间的侵蚀着她的内心,知道胡乔木的对峙,陈克的被教训,让她内心积压已久的情感一次迸发。
唐小鱼就一直站在陈克身后,默默无声,眼见碗里的汤羹都要凉透了,她才走了过去。
“克儿,委屈你了。”
陈克猛地回过神,抬头一看,没想到唐小鱼会在这。
“你怎么还没回去啊。”陈克迅速拿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腾的站起身,装作没事人一样。
“给你做了点夜宵。”唐小鱼也没打算提刚刚那一幕,提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啊,这么好啊?”看到吃的陈克立马有了精神,脸上喜笑颜开的。
“尝尝吧。”唐小鱼把小碗摆在一张方桌上。
“我现在不想吃。”陈克刚拿起勺正要吃第一口,却又停了下来。唐小鱼知道,刚刚伤心过的人都不会有食欲,上午哭过之后她到现在都是粒米未进。
“不要不高兴了。我现在可是同合堂的厨子,想吃我做的东西可没以前那么容易了。”这话不假,能吃到同合堂厨子手艺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
“我只是觉得自己忒没本事了。这点事都办不好。”陈克对唐小鱼真是死心塌地,到现在还只是在遗憾没能问到消息。
“你今天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真的假的?”陈克面露疑色。
“你今天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唐小鱼拉起陈克冰凉的手,用双手紧紧握住。“有你在我身边,再难的路都能走过去的。”
“你今天才明白啊?”
“是呀,今天才发现我们家小克儿现在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说完,两人都相视而笑,很有默契。
有时候,回头看去,很多不重要的在眼里变得越来越重要,很多重要的却又变得轻如鸿毛。
来到同合堂之前,唐小鱼觉得计划很重要。但是现在她发现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她曾经没想过孙晋这么老谋深算,没想过会和孙家齐成为同门,没想过会和听声音很熟悉,看背影又不那么熟悉的胡乔木成为同门。她的计划里没有陈家庄的克儿,也没有大伯交给他的《四海食》,随着时间的前进他会越来越多的遇到计划之外的东西,更多的始料未及的变数。
今天之前,唐小鱼没想过陈克会是这么全心全意待她的人。虽然是旧相识,毕竟阔别多年,加上这一路走来眼见了那么多人心险恶,更是不肯轻易相信人的。
今天发生在克儿身上的事情,让她仿佛回到多年前陈家庄的岁。陈克为了证明唐小鱼不是小偷,光着脚丫跑了三个庄子为她寻找集市上的见证人。脚都磨破,脸上却比谁都笑得灿烂。
也许,人心确实很可怕,险恶之人也确实很多,但这个世界上总还是会有那么几个人,值得让你去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