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几周后，江海潮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浦西的一家游戏公司做客服。上一周夜班一周白班，每次12小时，社保医保乱七八糟全扣了，能拿到手1200块钱。他收到录用短信，问我们意见。“去什么去啊。”王淼打着游戏头也不回，“你那点工资还不够充交通卡的。”江海潮站在那里，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去吧，你别听他的。”我说，“要不你整天待在家里也着急，游戏行业也挺广阔的，你自己又是玩家，有了工作经验以后再换。”江海潮听了我的话。他每天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到浦西，工作任务就是帮玩家解决游戏中的问题。这种工作类似电信的客服，流动性很高，大部分网游公司根本是招不满的，但这让他已经很满足，好坏算是养活了自己。我们都低估了他的耐力，每天12小时的班，他真的坚持了一个月。第一个月他就获得了新人奖，奖金是300块钱，发工资那天，他兴高采烈地请我们吃饭。可惜的是两个月后，游戏公司解散了客服部，请了一个客服外包团队，江海潮失业。他回来，在家里打了两天的游戏。有一天下班的时候，来找我。“哥，能帮我做一份简历吗？我还是准备再找一份工作。”由于没有学历也没有实习经历，我重点描述他在游戏公司很负责任，并且获得了最佳新人的过程，并教他在网上投简历。“你不管他们招什么学历，看着合适你就投。还有，去整一套干净的休闲装，把你这头发剪掉。”他兴奋地点点头，剪了一个简单的头发，衣服也正经了许多。几天后他找到了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基金公司，推销理财产品。上班第一天，戴眼镜的主管发了他一大堆的基金宣传资料，晚饭后，他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公司会随时抽查，背不出来就要罚款。我拿过来看了看，“超高收益，超低风险。”说得天花乱坠。我说：“现在广告不是不让这么宣传了吗？还没发工资就要罚款啊？你这是正规公司吗？”“是正规的，基金公司都这样。”“那你是负责干吗的？”“电话销售。”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打电话，一个一个地拨，拨通了就像机器人一样跟人家介绍。“喂，您好，我是基金公司的，请问您有兴趣参加我们的基金投资吗？”这样的开场白，拒绝通常占大多数，少数讲到一半直接挂断，还有一小部分，会问一大堆的问题，却没有一个买的。他口干舌燥，喝一口水，继续打下一个电话，手里的本子好多页的电话，密密麻麻。一周过去了，一单也没成。没几天就要考核业绩了，他终于开始慌了。晚饭的时候他拿着宣传资料给我们，然后对我们挨个央求：“各位大哥帮帮忙呗，再这样我就干不下去了。”“买基金？”“嗯。只能求你们了。”我把碗放下问他：“刘志刚刚还完助学贷款，我标准月光族，王淼这里还欠着钱呢。你看我们谁有利用价值？”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说：“我给你想一人，不过你得拉得下脸。”“谁？”“你姐。”江海潮坐长途车去了一趟他姐姐家。这一次他收获不小，第一个月的工资回扣，就是他姐姐买了五万块钱的基金。经历了2008年的股票市场大跌，除了熟人，谁还愿意做这种赔本生意呢？回到家里，屋里的人已经睡了。上海的夏天，天气燥热，江海潮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爬起来，去卫生间上了一个厕所，厕所里的灯开着，他洗了个脸，然后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突然觉得，对自己有些陌生。他关了卫生间的灯，经过客厅的时候，发现我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他。“哥，吵到你了？”“没有，天太热，我睡不着。”“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没上高中，是个错误的选择？”“没有，没上高中的多了，比尔·盖茨也高中没读完。”我说，“我也只是大专毕业。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别想那么多。”他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怎么着？遇见什么麻烦了？”“没有，工作不顺，干的这么累，还没有业绩。姐姐虽然买了基金，但姐夫有点不高兴。基金市场确实下滑太厉害，我自己都没有谱，而且是亲戚的钱。”“那你还准备继续干下去吗？”“不知道，有点矛盾，我找个工作不容易。”我看着黑暗里他的黑影，突然觉得他确实累坏了。“辞了吧，我觉得这工作不太适合你。”
5.第二天一早，江海潮带着辞职信走进人事部，辞掉了他的第二份工作。他对找工作这件事，已经越来越熟练。他几乎没有休息，就又入职一家新的公司，那是浦西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又是一个颇为难为他的工作，入职培训课整整上了两天。那家公司的房子位置不好，房型也不行，来的客户听完介绍，连看房的欲望都没有，看都不看就走了。他卖得很辛苦，但依旧没有任何业绩。在这一行，没有业绩就代表着白努力。他压力很大，每天晚上饭都吃得不多。晚饭后，为了让他缓解压力，我都跟他去楼下的小区做仰卧起坐。“咱俩比赛。输的人请赢的人吃雪糕。”我说。“好啊。”他跃跃欲试。我躺在仰卧起坐器械上，做了不到40个，坚持不住了，然后下来，看着他。江海潮爬上去：“哥你完了，这个我很拿手，初中时候天天练。”他做了20个，依然一脸得意。“空姐把猪和鹦鹉都扔出了飞机，鹦鹉得意地对猪说，傻了吧，爷会飞。”江海潮愣了一下，他躺在仰卧起坐器械上，突然笑得停不下来，笑完之后肚子依然觉得疼，一个仰卧起坐也做不起来。“你输了。”我说，“我要吃贵的，4块钱的雀巢。”“你耍赖。”“游戏规则里没有说不能讲笑话。”他“咚咚”地跑去小卖部买了两个雪糕，给我了一个。“哥，跟你聊聊天真的舒服多了。我最近压力太大了，都说房地产赚钱，我这个月估计只有900块钱底薪了。”“你就是太实诚。”我咬着棒冰跟他说，“我没干过房地产，但我给你分析一下。一个人去中介看房子，首先说明他是有买房需求的，其次肯定会买得起。不管按揭也好，全款买下也罢。咱们屋的几个人肯定都不会去看？为什么，就算你把这房子打一个对折，我也买不起。上海汤臣一品，一平方米几十万，绝大多数人不会去看，但开发商不着急，因为总有需要的人。你看这些房子，你在网上看的时候，各个都说，交通便利，出门就是地铁口，小区内环境设施完善，门口教育医疗什么都好，每一个都写得跟CBD一样。等你心动了，一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离地铁口还远着呢。你心里肯定不爽。但都这么远来了，就看看呗。上楼一看，其实屋里装修还凑合，租金也便宜一些，还安静。楼下没有停车场，但是绿化做得不错，也许就租下了，没有人再去计较出门是不是地铁口。”江海潮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明白。“你年轻，有张娃娃脸，又懂礼貌，能给陌生人亲切感，这点比我们几个做计算机的都强，这是个优势啊。认真想想你的房子到底有什么优势。偏远可能房子安静，适合老人住，房层高阳光充足，底层比较方便有小花园。话看你怎么说，略微地夸大，先想办法勾起客户兴趣，假如客户去了不满意，他自然不会买。说不定买了，你就赚了不是吗？”江海潮变得特别兴奋：“哥你要是跟我卖房子肯定赚翻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我有点愤愤不平地说：“我就这样被中介骗过。”一天晚上，房东来跟我们道歉，说房子被人买走了。我们刚刚续交了房租不久，房东委婉地表达了歉意，并退了我们所有人那二十多天的房租钱。为了尽快找到一个新房子，我们四个都请假上街找房子。我带着六月，在朋友的帮助下搬进新家，我租了一辆拉货的大卡车，将自己的所有家当搬上车。家具被卸在了新小区的楼下，在一群同事的帮助下，一点一点地挪上六楼。从此，我彻底搬出了鹏海小区。我们各奔东西，在各自的领域里，结交了新的朋友，只是偶尔在QQ群里聊聊天。江海潮在浦西跟一群新同事重新租了房子，据说是个别墅，比之前的房子大很多，当然，是跟更多的人群租。这是一个很烦人的行业，没有周末，你打游戏、吃饭、上卫生间，和女朋友看电影的时候，客户随时有可能看房。江海潮随时处在工作的状态，我也再没有见过他。转眼间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我和六月商量团圆饭怎么吃，突然想起今晚，江海潮或许也是一个人。我拨了一个电话过去。那边响了两声，接了。“现在在哪儿？”“现在还在公司呢。”“你们今天不休息？”“我今天没休，上午有个人来看房子，好久才走。”“晚上有节目吗？没有的话下班来哥这儿吃饭吧？”“好啊，就是可能晚一点。我下班赶到浦东可能10点了。”在芳华路附近的一家火锅店里，我又见到了江海潮，只是，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头发油亮、白衬衫、西装笔挺、蓝色条纹领带，完全变成了一个职业房产经纪人的样子，连皮鞋都擦得锃亮。“你这是要来给我推销啊。”我看见他，没忘记调侃。他依然憨厚地笑笑。“全都是公司发的。我从浦西打车过来的，本来应该穿休闲一点，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到哥这儿来还客气？”我笑着，“看你这身行头，是赚了不少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弯着腰，双手递给我，这个动作让我一惊。时隔一年，你已经无法将那个在小商店买破洞牛仔裤，一脸痞相的男孩子和眼前的他联系在一起。一年，足以改变一个人，那个当初在我身边一口一个“哥”的男孩，如今显得非常职业。是职业习惯吗？我不知道。不管怎么说，他终于还是成熟起来了。这座城市时刻都在改变着自己，不管我们是否察觉。6.2012年的春节，江海潮辞职离开了那家房产公司，上海的房产限购，生意却更加火爆。他回了家乡，望着老家济南的高楼大厦，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些不适应了。再回上海的时候，他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朋友，那朋友听说他在找工作，推荐他到自己的剧组里跑龙套。这又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行当，每天很早起来，跟着剧组，剧组到哪儿就跟到哪里，时间大都是跟着明星的时间走，没有定点的下班时间。有时候等了一天，明星有事爽约了，一天什么都拿不到。我没有再见过他，只是听他在QQ群里说起，“能撑得住吗？”我问。他开始在荧幕上出现，往往是一个简单的角色，类似官兵甲，在镜头的远处太阳底下站着。一个拿枪的简单动作，在太阳下练习20次。他在剧组经历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参演了一些电视剧的角色，有的被后期剪辑掉了，有的被当作道具就是个镜头，有的时候则是站在远处，装成走在街上的老百姓。他参演的最大的一部剧，就是著名的《爱情公寓》。他用红笔把自己圈起来，画面上，曾小贤和胡一菲在酒吧里聊天，镜头远处，他扮演其中的一个服务生，衣着光鲜，拿着果盘走来走去。我在电脑这边，笑出了声。这个一直漂泊在这座城市的孩子，依旧在寻找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我不知道此刻对于他来说是否算是成功地迈出第一步了，但看得出他喜欢这份工作。他跟很多大明星拍照，没有了卖房子的功利，也没有卖基金的时候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也许在这个行业里，还有很多的路需要他去走。但对于他来说，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生活得更好一点，一直是他内心的期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