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美好的黄昏，老不死才从宿醉中醒来，就闻见一股极为香浓的红烧肉味，于是打开门，充分发挥一名老侦察兵的职业本领，一路越过两个街区，终于来到自宅正对面一排独幢小别墅面前，反正都是军部系统的房子，老不死也就不客气地推开了红烧肉人家的家门，里面二老一小正极为诧异地盯着他这不速之客。
本以为里面起码有个五大三粗的军汉，这样他就可以亮出军部大佬的身份，鸠占雀巢过一把红烧肉的瘾儿了，反正也不是头一回。
实际上周围人家老不死几乎已经吃了个遍。自家屋后一家主人似乎是后勤部的，烧的一手酱鸭尤其地道，酱汁不咸不淡恰到好处，鸭肉香酥而又不缺筋道，回味绵长，引得老不死连续光顾了好几回。自然，这家主人也得到了老不死握有实权的弟子们的青睐，一时间周围人家纷纷刻苦钻研，只要老元帅爱吃，就算未必有酱鸭人家的官运，靠这几个字也能大发其财。
这家祖孙似乎从未见过，少年不说，老头老太更是一点军人的味道也瞧不出来，应该只是普通人家。老不死极为不甘地吞了数口唾沫，正要退步出门，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少年喊住了他：“您要吃红烧肉吗？”
“羊羊，你这么瘦，必须多吃肉！”少年的小心思立刻就被老太太喝止了，老太太也早就看出来来客已经馋得骨碌骨碌直咽口水了，客气地邀请，“不嫌简慢的话，可以请您一起用顿便饭吗？我们好像看到您就住旁边，都是邻居……”
“不嫌，不嫌！”老不死本来就是从不知何谓客气的主儿，不过还是装模作样地为难道，“都是给孩子准备的……”
“没关系，还有很多！”老头也开口了，指着豆芽菜少年说道，“这娃从小就不爱吃肉，现在上大学，平时我们管不着，弄得更瘦了，正好放假……”
“还有很多！”老不死双眼立刻亮了，夕阳透过后窗映入老不死眼中，在老头看去只见一片瘆人的红光，吓得话都没说全，无言地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这就是结束了第二次统一战争的联邦军神与其继承者的第一次会面，见证者是一对在农林星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夫妇，还有，很多很多的红烧肉。不用奇怪，其实这在同时也是联邦史上最著名的一对吃货第一次相遇，老不死不愧一代军神，能忽悠着豆芽菜少年加入屠龙专业，自然也能把他改造成为无肉不欢的吃货。为了让少年多吃点青菜，在往后的日子里老农夫妇伤透了脑筋。
在吃货的世界里，伙伴很重要，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果这个伙伴本身还精擅料理的话，一切将更加完美。细心的历史学家一定发现了，二次统一战争末期闪耀的将星群中，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厨子状物体居然占了半壁江山，有一张著名的油画《群星图》，以老不死为中心，荟聚一千二百多名上将，前列其实就是一排啤酒桶。当然，没有哪个历史学家敢于形诸文字给联邦军部抹黑，那么干的后果很严重，至少在老吃货还活着的时候。
联邦首都星有着极为严苛的野生动物保护法，黑市食材一路上扬越卖越贵，老不死号称全联邦公务系统年薪最高，却也遭不住吃货×2可劲折腾，于是，很自然地，尘封多年的战史研究所成了他们的新目标：大山包，野味成群，再加上，我的地盘我做主。
正好羊怀易本科即将毕业，老不死也就勉为其难地在丁格尔校长先生家门口狂摁了两个小时的门铃，反正近么，就隔一个街区，老不死的弟子占着警部厅总监的位置，也没警察敢多事，丁先生避无可避，只得同意空壳化半个世纪的战史研究所重新开张，同时央大本科毕业生羊某直升战史专业研究生……
秀才遇见兵，正如丁先生与老不死数次交锋，一次便宜也没占足，也就不在乎多这么一次了，老不死自贬身份跟个税务官一样不依不饶，丢脸的是他才对。
但是，过不多久门铃事件在首都星圈的上层传播开来，也正像世间所有流言一样，多了那么一点夸张成份，主角之一老不死的霸道本质自然体现得淋漓尽致，丁先生非常乐见其成，另一主角丁先生本人的情形却被形容得过份凄惨了，总之比三十个大汉轮过的少女还惨，比头顶绿帽替奸夫银妇守门望风还惨，甚至有进一步传言说丁夫人……
丁先生百口莫辩，却也不愧是丁先生，很快有了新的想法。然后，就只见校长大人领着浩荡一群平均智商250的高素质学生及其家长朝向战史研究所兴冲地进发了。
“老不死不是要招学生吗？特么让您一次招个够！”校长大人恶狠狠地想着。
再然后，我特么堂堂央大校长、四任联邦最高会议主席特别顾问咋就成军事间谍——嫌犯了呢？那位牛、不羊又或者马同学是吧，我是你们的央大校长呀，你一个人端着枪就好了，能不能先让这些机械守卫撤了，你看这都多少年没有维护了，万一失控……我也是一片好心哪，好容易忽悠嗯争取了这么一大批高素质的学生过来，也是指望战史研究（这么个废柴）专业壮大兴旺央大与有荣焉不是……你也没授权？那，好吧，那就赶紧把老、老所长请来呀，神马，老不死在R-23行星出席退伍老兵同乐会明天傍晚才能赶回来！那、那、那，那给我们一人一杯水可以吧，再问一句，可以抽烟吗？
（无礼！无耻！霸道！总算看明白了，什么叫功成身退，什么叫退有所为，还不就是一面拿着联邦的超高高薪，一面继续肆无忌惮地称王称霸！这哪是研究所，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这就一国中之国，央大之中的央大，老兵痞，学霸，老而不死，是为老贼……）
牛不羊又或者马同学：“校长先生，非常抱歉，根据联邦宪法军事补充条例，您率人进入央大战史研究所警戒范围已经超过三十米，防卫系统判定为疑似集群冲击军事重地行为，幸好你们都没携带武器，不然，就不仅仅是关进羁押室了。
“按照规定，羁押期间，饮食只能在规定时间限量供应，从现在起大概再等两个小时就可以第一次供应了。想抽烟的话，您随意，只要烟雾浓度不超过警戒范围，否则也没什么，防卫系统也就喷点水中和一下罢了，天热，正好降降温，哇，校长先生您真是太博学了，墙角这堆铁疙瘩您居然能认出来是空气净化机，您看看这背后的铭牌，这可是联邦历27世纪的古董，很值钱的，就是——老了，不起作用了。
“总之，依我推算，直到明天下午6时为止，平均每五个小时您应该、大概可以安全地抽一根烟。嗯，本来是没有问题的，我大师兄出了名的老烟枪，两百年前都在这里连夜审讯嫌犯的，哪可能忍得住不抽烟，现在么，防卫系统电脑老化，莫名其妙就会出些妖蛾子，我们打了好几次更新报告了，校长先生您一直没批……真要说起来，老师他们原先设定的警戒范围百米之内都是安全的，还是这台该死的光脑自作主张，老妖怪好像成精了似的，老是自以为是，按规定这类疑似已经产生智能的老东西早该回炉了，可是，唉，真是无妄之灾呀！”
（哼哼，校长大人居然也学会掺沙子了，这都老不死玩儿剩下的，还特么阴险地特意趁老不死不在家的时候闯进来，这回自食其果了吧！就剩一小研究生好欺负是吧，不知道这里除了三百多岁的老不死之外，还有个八百多岁的老东西么，去年联邦中央电脑、各星系超脑集体换装，老东西可谗坏了，威逼利诱的俺打了十多份更新报告却石沉大海，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您老这么自觉自愿地送上门，唯一能治它的老不死又不在，老东西还不玩儿残了您？）
老不死死的时候，羊怀易正在古钟星域一颗海盗星的飞船修理厂实习，闻讯赶回首都星，丧事、纪念活动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依然缠夹不清，据说还牵扯出了其家族的遗产继承诉讼，怀特、安平之几个师兄忙得焦头烂额，能抽空陪着羊祭扫一遍就不错了。
据说老不死临去身边只有一名来历不明的女人，师兄弟几个都颇感慨，对其背后的家族平时不闻不问、人一走就跳出来争夺财产更是愤然，然而，羊怀易却觉得这才是老兵痞作别世界最好的方式。
“让您贪污我的实习费！”羊怀易不无恶意地想象着老不死翻白眼的情形，一面沉重地叹了口气。
还差半年，羊怀易就该毕业了。
联邦最高会议主席、央大校长等等向来敌视老不死的高官们普天同庆流水撒花，对羊来说，老不死死得却非常不是时候。统一军本部长等三巨头联袂说情，中央大学校长丁格尔先生仍然拒绝让羊怀易以战史研究专业博士的身份毕业。
“战史研究专业早已除名，联邦最高学府不可能放任身无长技的学生进入社会，这是在犯罪！更何况，”说时，中央大学校长目光轻蔑地扫过羊怀易，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的样子，“瞧瞧他的成绩！从硕士开始，没有一门科目顺利通过，有的甚至需要补考两次、三次、四次，最高五次，平均三次，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不适合这个专业嘛！老不……虽然老将军已经过世了，我仍然不得不说，招一个这样的专业、一个这样的学生，简直浪费资源！”
羊怀易倒想分辨两句，说这就老不死培养弟子的方式，三巨头还有其他活着或死了的师兄们几乎个个都这么趟过来的，可是，明显眼前老东西已经被私愤冲昏了头脑，三巨头都没折，只是寒着脸，自己说什么也没用。
中央大学校长给三巨头的回复，只有一个选择：换专业，从头至尾再读五年（为了把学生们关进学校，学制一律延长）。从十五岁进入中央大学，羊怀易已经熬到了第十六个年头，眼看就要刑满释放，却毫无办法，如果进入法律程序，联邦定的天价诉讼费他一成也掏不起。
羊怀易是个孤儿，严格地说，他的父母也是文盲，博士即将毕业，远赴河外探险失踪了，在他进入中央大学后不久，祖父母也相继过世。祖父母原本在远离首都的一颗农林星球担任农艺师，薪资虽高，为照顾羊怀易在首都星上学主动提前退休，拿到的退职金很少，不可能给他留下多少遗产，惟有一栋位于首都星B区的高尚住宅，却是军部对探险失事亲属的补偿。
这栋住宅，除了位置不错，周围住的非富即贵或者对联邦贡献卓著的社会贤达以外，跟城郊统配的普通住宅其实差别不大，但是，对急于跻身上流社会的富豪来说，却是一张可遇而不可求的通行证，倾尽半数家财也在所不惜。
关键这栋住宅可以继承却无法变现，否则，羊怀易说不定早卖了它，然后找颗物价低廉的星球买个农场、盖个大别墅、当个小地主似乎也不错。实在周边名流，对羊怀易几乎没有影响，包括中央大学校长，在羊被三巨头领进校长室之前就照过一回面，还是极易引起丁先生记恨的情形。
联邦虽大，老不死死后，丁先生再不惧任何人。抛开政坛呼风唤雨的能量不说，光中央大学校长这个职位便足以吓退联邦99.99%的人了，好吧，我承认，您权高位重，可您的儿女孙子孙女还得我签字领毕业证不是？当然，以联邦的财力和政策导向，各式各样的大学、学院差不多铺盖到了乡村一级，可是，千百年下来，没有中央大学的文凭，至少在首都星域政坛商界莫不举步惟艰……
研究表明，非博士毕业无法取得公务员资格的政策与日趋攀升的自杀率之间疑似存在某种关联。联邦不得不暂时废除相关条文，只拿到肄业证的羊怀易好歹摆脱文盲嫌疑。但是，整个联邦无所事事的多了去了，各行各业依然忠实地执行着政府废止了的政策，不说而已。
继续老不死口中很有前途的战史研究事业？
这次丁先生的动作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怀特五星上将等军部大佬还在为老不死葬礼和纪念活动规格之类跟联邦政府攀扯不清的时候，央大已经获得政府授权封存了战史研究所所有的设备和资料，虽然研究所的地皮名义上已经捐给军部，可军部现在又哪有心思在这种官司上浪费时间？为贯彻联邦的货币政策，资料查阅费用同样定的天价。
联邦的货币政策一直面临两难，紧缩自然不行，必然进一步加剧市场交易的萎缩，宽松化的话，公民对工作机会的需求更其旺盛，也是给政府雪上加霜。最后，政府试图两面讨好，一面鼓励使用货币，许多公众事务都进入市场交易程序，普通一桩民事诉讼案花费的金额可能高达数十万银河币，相当于号称联邦公务系统薪酬最高的老不死年薪的数倍，另一方面，联邦始终不敢在薪酬问题上松绑，一旦如此，那就是海啸山崩，沸腾的民意足以淹没河系。
就这样，国库银河币堆积如山，都快赶上终战以前发行的总量，同时，市面又呈现一幅人为的物价腾贵乏人问津局面。
诉讼费、资料费，哪一样羊怀易都掏不起。
研究无法继续，存款坐吃山空——这又是老不死的错，相识以后，羊怀易就没怎么吃过合成食品，一般都是老不死出钱买材料，羊怀易本人或者家务机器人烹饪，具体视乎在家还是研究所解决。而在认识羊家以前，老不死要么四处打秋风，要么顿顿上高档酒店解决，联邦薪酬最高果然不是吹的！
除非返回学校再苦捱四年，羊怀易必须找工作。
显然，身怀“屠龙术”的羊怀易求职很不成功，所学无所用，文凭还不过关，加之羊的人生经历过于简单，从小到大几乎只跟几个老头老太还有机器人家务助理打交道，极其不善沟通，起初脸皮还特别薄，三言两语就被人打发走了，天哪，要知道，这年代哪个职场人士不得先炼炼铁头功和变脸术的?
“要么，还是上我那去？”警部厅总监前田羽一在众多师兄中年龄最小，跟羊怀易感情最好，见他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有些看不过眼了，“就有一点，得先从巡警干起，毕竟你还没毕业，编制上暂时不好解决……其实也没啥，我也是从巡警一步步升上来的，还有你看，大师兄、二师兄，也都是从士兵干起，一步一个台阶升的将军！”
临时工？想到人生将空耗在与编制搏斗的漫漫长路，羊怀易便后怕不已，赶紧谢绝。统一军老大怀特给的选择也差不多，也就薪水高一些，却很可能派驻边境星域，整颗行星或许只有守兵一个人。预备役安平之那就一空壳，各星系、星域除本部长外，几乎就没人了，预备役军本部也好不了多少，也就多了几个职能部室的负责人，副职都不设，更不用说秘书了——联邦军、政系统中，安平之是惟一不配秘书的部级高官，羊怀易倒是一去就能获得一个相当于中校级别的星系预备役本部长职位，却又等于从此进入安老模式。
“我的人生还很长啊……”羊怀易内心哀鸣无已，极之无奈。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熟识的同学。羊怀易中小学都在农林星渡过，能进首都念大学的，整颗星球每年也就一两个，还不是央大，也没有认识的机会，羊是因为父母的关系才特殊照顾直送中央大学，偏远地区的教育水平，单凭成绩的话一二百年过去可能也有个把两个能够考进央大吧。按理，本科还是有些同学留在首都的，可那时候他已经被老不死领偏了道，成天猫他家里翻弄远古战记或者摆弄一些古董军械，记得名字的同学都没几个，下落更是一无所知。总之，除了联邦三巨头这样平素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之外，整个首都星惟一彼此熟悉并且相依为命的，只剩家里那个啰哩啰嗦而且有些懒散的机器人了。
啰嗦不是它的错，祖父母加上老不死给它灌输了无数条针对某条大懒虫的指令，凌晨五点起床，锻炼三十分钟，阅读三十分钟，早餐三十分钟，浇花三十分钟……跟机器人聊天三十分钟，然后，睡觉。
懒散也不是它的错，三年前它就进入了休养模式，接替者预订在三年后的今天作为成年礼物进入这个平民富商心向往之的B区高尚住宅，只是还没来得及付款，预订的时候老不死或许也以为自己真的不会死吧，而在金钱方面，老不死又有太多太多需要了，美食，美酒，美女，在羊怀易的心目中，那是一匹因爱转恨的猎豹，看见美丽的事物，便要飞身扑上去，一把把她撕裂。
※※※
首都星面积有三个原星大小，位于中央大陆的巨型都市加上四座其他大陆的卫星城，常住人口四百亿，除了酒吧、黑市以外，羊怀易几乎不见生人，面试往往也只是一段程序或者远程画面。
孑然一身，羊怀易奔跑在银河星系的中心、整个人类社会繁华的顶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