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在大笑中骤然转强,酝酿许久的攻势如同大水决堤就此发动。本在缓缓踱步的褚知远当即站定,琴声在他的经脉中鼓动原本温顺的真气掀一浪又一浪如潮水般的冲击,逆卷的真气拍击在顺行的真气径流上,生生让褚知远的内息运转几乎中断了一瞬。
相比于内功精湛的褚知远,他带来的部属就不仅仅是内息运转不畅那么简单了。百战孙不胜此时只觉得体内的真气逆行刺痛遍及全身经脉,更要命的是血液似乎被无形的水流倒灌,以至于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心口涌出的血液被堵住倒着压了回去,那种感觉好像心脏胀的要炸开似的。勾命的情况或许比孙不胜稍好,头部因为缺血而传来一阵眩晕,缺血还造成了全身的乏力并伴随着麻痹。铁手王内外兼修,仅次于褚知远,琴音骤然发动攻势瞬间,他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一口气喘上不来,更让铁手王警惕的是他精纯的真气足足有一刻涣散如散沙。
强音迸发的同时,曲子步入了高潮,也迎来了尾声。“游石关,望诸国,月支臣,匈奴服。”一曲《上之回》,以武帝御驾出游为题,以临边关远望塞外诸胡为末尾,其中图四夷宾服的寓意再明显不过。司空顺着曲意,在气势最强盛时发力展开攻势,曲中精要被阐发得无以复加。
遥想千载之前此曲谱时,正逢汉家武功鼎盛,汉武帝南平百越,北伐匈奴,取河套,拓河西,七十载和亲之耻一朝而雪,匈奴所谓天之骄子俯首称臣。作曲人编入词曲的这番遐想,司空羽以心通之——遣霍卫,提兵北去,卷击万里,横行大漠,斩可汗,擒单于,四夷有不服者征之,胡虏有不臣者讨之。强如褚知远,位列当世武学宗师,贵为朝廷内相,统辖禁卫精锐监察四海,也不得不服。
突如其来的攻势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然而就借着这一个空挡,司空顺利的切换了曲目,奏响了下一首曲子——拥离。新曲上弦,褚知远所谋划的于司空曲终时乘势出手的计划自然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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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还挺平和的嘛,怎么突然这么肃杀了?”君如说着又夹了一块豆腐细细品味。
“前些天都是云淡风轻的节奏,今次这调子倒是头一次。”素手捋着鬓边发丝,陶然也是颇有些讶然。
“这一曲上之回可把京城里那些曲家比下去啦。高手还是在民间呐。”君如小口品着豆腐又感慨道,“真想看看当年马踏匈奴的汉家儿郎风采。”然后又附了两句诗,“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陶然顺着诗句接了下去:“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不过呢,这东西听听就好,曹子建本人可是上不得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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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低哑悲凉,却又有一份荡气回肠的决绝,隐隐描摹出千军万马视死如归的气概。所谓拥离,实为军种祭歌。但凡大军出征,士卒多有马革裹尸而还者,所以司空所弹奏的这一首拥离才有一份直面生死的壮烈。
和琴声一样肃杀壮烈的是司空的心境,面对御笔褚知远领衔的豪华阵容,局势说是九死一生绝不夸张。但相比最初交锋时敌众我寡的态势,局势的演变已经向司空倾斜了一些,凭着一曲高深莫测的《上之回》,司空赢得了主动权。
“你们这些官府的人呐,死了人不去追查真凶,反而想着怎么安排一个替罪羊来顶缸。”稳住局势的司空没有再作听任褚知远独白,终于开口质询起手握重权的内相。
褚知远则悠然答道:“本官不是断案的判官,真伪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司空听了笑笑:“委座直白。”
褚知远语气冷漠如故:“我向来懒得说谎。”
褚知远职列慕乘风之下,但皇帝以实权委之,使得他得以掌控禁中。因此褚知远在内廷也被尊称为委座,江湖中有时也以委座称褚知远。
褚知远与司空交谈的同时,琴声中一波波杀伐仍然在继续,音波如浪潮层层叠叠无所休止的包围着褚知远等人。宫应脾,商应肺,角应肝,徵应心,羽应肾,司空催动五音攻伐五脏。一个个音符响起又消逝,但声音只是司空音律杀伐的载体,每一个音符在消逝的同时其内蓄的杀伤力已经释放。这些音符就好比化开的毒药溶解并沉淀在众人的肺腑里,直到众人肺腑里再也消解不了这些积蓄的毒素时方才干休。
铁手王仍然站得挺拔,心腹的绞痛虽然折磨人,但对于刀口舔血的武人而言倒也平常,更可虑的是丹田处,疼痛尚且好说,但真气的异动一旦交手恐怕就是致命的隐患。
勾命则在强撑,心口绞痛的感觉像被针一下一下的扎,更糟的是丹田剧痛难忍。勾命不清楚这种丹田如同废了一样的情况下,自己的武功还剩下几层,他的双钩已经不是拿的很稳了。
忍受肉体折磨的同时,孙不胜的信心也在动摇。悲凉的琴声入耳,五脏六腑都在苦苦的煎熬。相较于他的痛苦,司空始终气定神闲,抚琴之余谈笑自若。谈笑杀人,孙不胜心里晃过这个词,这份落差一旦在心中生成就像毒药合着酒饮下,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他已经没了争斗下去的勇气。
相较于一众不争气的手下,褚知远本人的表现则是天渊之别。琴声对褚知远的袭扰,不过是让他的内力运转吃力而已,再多就是脏腑略有不适罢了。如果把褚知远经脉里运行的内力比作河道里的流水,那么琴声的一番攻伐效果大概相当于向河水里倾倒泥沙,让原本清澈的河水变得泥沙俱下。然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虽然承载了滚滚泥沙,但大河东去奔流入海不复返。褚知远体内的河道太宽,河道里的河水太急,司空掺进去的沙子显然不够分量。不过司空倾倒的泥沙堵不了褚知远的经脉,堵塞褚知远一众手下的经脉却足够。
司空羽和褚知远的言谈间的交锋仍在继续,司空问褚知远:“京师里的灭门案,委座打算在君前那里怎么说?”褚知远挑了挑眉答道:“我说过,我一向懒得说谎。”司空再问:“委座全然不怕大明宫里的那位皇帝知道自己杀良冒功?”褚知远随意挽了一个笔花,然后笑道:“陛下乃是一代明君,当然会理解我的做法。”司空略作思考:“所以不论是非,委座要的只是给老百姓看的结果。”对于司空的指责褚知远全然接受:“不错,事情的真假从来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朝廷的威严。所以本官今日杀你,乃是一片公心。”
褚知远现在并不急于取胜,对于一个猎人来说最宝贵的品质就是耐心。尽管褚知远并不了解音律武学,但他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司空以音律压制全局是一件极耗内力的事情,而守势下褚知远的消耗要比司空少得多,更何况褚知远对自己三十年练就的内家修为有足够的信心。所以只要撑得住,耗下去早晚耗垮了司空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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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夕阳正好,菜香顺着小窗爬出屋舍,又溜进菜园里一去不返。
陶然感慨:“真是杀机四伏啊。”
君如也觉得如此:“拥离算是军中祭曲,这样子也说得通。”
陶然摇头说:“不是这样。弹琴的这人音律造诣极高,一向是以心意阐释曲意,不论曲意本身如何都是经由本心阐发,一曲上之回还算个例,再算这首拥离,分明是心中杀意难平,通过曲子弹了出来。”
听了陶然的解释,君如顾不得细嚼慢咽,连忙把正小口对付的蘑菇囫囵下肚:“那这个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杀人魔音?”
陶然噗一声笑:“倒是有这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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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铿锵激昂,曲目已经从拥离换成了战城南。司空已经倾力施为,音波大潮席卷了方圆不足百米的空间。激烈的琴声震得四周的树木发出阵阵哗哗的声响,听起来仿佛起了风,其实是声音的震动。在这细密的震动声中,树上的叶子一片片的掉落,昭示着这里正在进行的激烈交锋。
很快第一个张骨牌倒下,倒下之前手舞足蹈,嘴里胡乱叫着没有意义的语句。琴声不止摧垮了这个人的肉体,还摧垮了他的神智。用声音影响人的心神说简单也简单,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乐师都可以做到。但是说难也难,用声音去蛊惑人的思维显然太过于无稽。而司空刚刚好是能够勉强做到这一点的。
交锋至此,褚知远不必回头也知道手下泰半已经丧胆。之所以还能坚持,一则是自己仍泰然自若,二则不过仗着人多势众抱团取暖罢了。诸如孙不胜利的脑子已经被塞满的杂音搅成一团浆糊,勾命的经脉像漏斗一样不停的漏气,这些所谓的高手都成了俎上的鱼肉。
道稀来沅江,大家抢地忙,一笔平风波,坏人全跑光。
一首流传荆楚的打油诗,夹杂在琴声中由司空道出。司空笑问褚知远:“当年铁笔断是非的道稀先生而今安在?”
褚知远脸色上多了一分难见的笑意。司空念的这首打油诗讲的是他十年前的一番壮举,时隔多年对于生平得意之作褚知远仍然心有荣焉。只听得他缓缓开口说道:“世人多止于技而达于道者稀。道稀这个称呼很久没听人喊过了。你问道稀先生在哪里?我告诉你,就在书上,青史留名!”
司空听罢就笑了:“青史留名?就怕是遗臭万年吧。排挤走了张相,陷害了王节度,朝局乱象日甚,政争不断,边讯不绝,你们这般做法,早晚要天下大乱。”
褚知远负手而立,神情倨傲:“史书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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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生死焦灼无碍于山下的气氛。一阵风掠过,小园里的草木纷纷向着饭堂敞开的窗户倒伏过去,活像是嗅着菜香努力抻着腰伸直了脖子向香味传来的方向探头。
吃的正香的君如突然顿住,然后只见她僵硬的手握着筷子指着盘子里一块黑色的膏状物问道:“这是什么!”
陶然扫了一眼然后很自然的答道:“这个啊,大概是做饭时不小心掉到里面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的啊,要不我去看看哪样药少了?”
听到陶然这么不负责任的回答,君如感觉全身都不好了,“我早该想到的,今天我没吃药,你怎么可能安着好心善罢甘休!”
“别这么说嘛,不是哪次也没毒死你。”看看君如愤慨的表情陶然又安慰着说,“不要这样紧张嘛,看这药的成色貌似应该是黄连解毒丸,正经的消炎解毒良药,无副作用的。”然后又接着解释,“这黄连解毒丸里面有黄连、黄芩、黄良、黄柏、板蓝根,你看没毒嘛。”
君如愤然:“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安慰我?”
陶然莞尔:“本来就是安慰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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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走江湖,不过一张琴一壶酒,却也逍遥自在,了无牵挂。为了五斗米折腰,不值。”
“这话我不能苟同。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男人活在世上,本就是要博取功名。”
在司空羽和褚知远持续交谈中,一曲战城南的慨然激烈演化为无形的兵戈,像犁地一样反复扫荡交战的方圆数十米区域,褚知远身后已经没有几个能站稳的人了。同样的,酣战至此,司空也已经后继乏力。褚知远估算司空这一曲终了,必然要换剑,否则一路弹下去早晚把自己的内力都榨干了。
褚知远悠悠叹息:“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啊。”
司空回应道:“像你这样的人注定是少数。”
褚知远语气有些遗憾:“身怀绝技又不服王化,尔等让朝廷不能不以为大患。”
司空哂笑:“朝廷不行王道,如何让人来服。”
褚知远语气诚恳:“不论朝廷有多少不足,朝廷毕竟是天下安定的根基。江湖亡命横行才是百姓安康的大害。”
司空不认同这种说法:“梁山都是逼上去的。”
褚知远笑得随意:“那我便剿平了梁山。”
司空冷笑:“好一个剿,你剿得尽天下人吗。”
褚知远很干脆的搁下四个字:“职责所在。”
司空驳斥:“与整个江湖为敌,这是取祸之道。”
对于履任以来总总,褚知远给出了答案:“圣上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司空同样作了定论:“果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