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鼠辈!”
他这一声大喝声震云霄,车厢壁也嗡嗡作响。这时天已大亮,营地之间人声鼎沸,听闻动静都走了过来。
陈几和林黎花此刻都坐到了车架上,林黎花身前更有放着笔墨纸砚的小几。
那声断喝传入林黎花耳中,手中毛笔就是一抖,几点墨迹滴在抄好的娟秀字上,晕染开来。
“我还以为面瘫都是真正意义上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呢。”
陈几趁机讥讽了一句。
“可能是吧,但很可惜我却不能。”
这样的回答就让陈几措手不及。按常理,必然会迎来她凌厉的反击。甚至深入想一想,“你想摸摸看跳不跳?”这种反问都是有可能的,这种反击到最后必然是陈几的一败涂地,陈几心知是这般结果却去讥讽这女子,原是想转移下她的注意力,再则就是小小的不甘心——要是在斗嘴一途上赢下阵地该是何等的快活?毕竟嘴皮子是现下的他唯一动得利索的地方了。
却不想林黎花是这种心不在焉的回答,想必她的心境已经非常乱了。
所以陈几也不再讲话。
林黎花将毛笔轻轻搁下,一只手捏住了陈几的衣角。
“所以说我可能不是面瘫也说不定?”
她这俏皮的语气,带着笑意的黑瞳全落在了陈几心上,却让陈几抿了抿唇,皱起了眉头。
就在他皱眉的同时,一辆马车上相继窜出两道人影,落在营地中心空旷处。
这两人相对而立,正是杨啟风与林铿。
林黎花顿时屏住了呼吸,场上一个是养育自己长大的义父,一个是自己的同胞大兄,如今却要生死相见,想必她心中着实不好受,也难怪昨夜看完手札后情绪崩溃若斯。
陈几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对林黎花道:
“将笔墨收拾进去吧,顺便取把伞出来。”
林黎花却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他只能无奈一笑,“快下雨了,挺大的。”
林黎花这才起身动作起来,但陈几给她理由之前,却分明整理好了笔墨纸砚。
场上二人相对而立,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这时人们渐渐围拢上来,于是杨啟风挥手说道:“今日我与这位小兄弟要了结一桩仇怨,此后谁生谁死,诸位不得为难。”
这些人都是客来山庄的亲故,关系稍远的也不会随杨啟风营救陈几到此,所以他说的话自然有绝对的效力。
林铿冷笑起来:“都说你杨啟风修的是侠义道,迎迓八方义士,号为客来庄主。天底下却有几人晓得你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这话说得毫不掩饰,不禁激起了众人怒火,一人喝道:“你还有脸说这种话?你这条小命还......”
他话还未说完,便让杨啟风一怒目瞪了回去。
杨啟风深知此刻就是了结的好时机,万不可再让林铿顾念这所谓救命的恩情,甚或挟恩要挟于他。但林铿那番话却说到他心坎,自己修的什么侠义道?自己不正是背信弃义之下击伤了大哥吗?不正是自己的作为让大哥一家落得如此境地吗?
他这样一想,又悲从中来,不禁也是一声怒喝:
“废话少说今日我与你林铿就在此时了结,你要取我性命那就来吧。反正我也不惜命。
“可你莫要说我杨啟风怕你,天底下的人物又谁怕过谁来?”
话毕,天风乍起,乌云盖顶,一阵瓢泼大雨就打了下来,像是老天也要见见人世间的恩怨情仇;或说今日局面不就是这老天的恶意安排?
这种种话语,莫不都是杨啟风用心良苦,他当然知道这个汉子绝不会杀一个不还手的人,若自己就这样软弱到底,任他取了性命,他反而不好受。
这般气氛下,这好义的林铿如何能知这半百之人对他也是义重如山?
须知谁人在生命面前能够说自己不留恋?一个人不管活得多么困苦,就像二十年来志趣消泯的杨啟风,对生命本身应是渴求的。但此刻他只求以这一条性命还这孩子轻快之身,又是何等义气勇气?
这般义气和勇气,足以抵消他当年错处。
此刻蒙蒙大雨侵入视线,杨啟风也不再迟疑,喝道:“接招!”
于是他端了个翻身架,须臾左手一引剑诀,落得极快而成线的三四雨线一抖,崩成笔直线条撞破雨幕激射向林铿,同时一个跨步右手也探出一爪。
杨啟风这一招两式来得快且疾,尚未及身已有隐然刺痛,林铿对敌经验丰富也晓得厉害,于是深吸一口气,上下唇几滴水珠落入口腔,冷却下沸腾热血。接着也不闪不避,左手一拳捣出,顿时龙吟虎啸,犹如下山猛虎直直撞向杨啟风右爪。
右手却是不急不缓左挡右挫,涛涛劲力沸腾如火,让得雨幕霞蒸雾蕴,那凌厉雨线进不得林铿身周一尺,只在他身前身后划来游去,甚至耳闻呲呲金铁相交之声。
且说林铿左拳击向杨啟风的右爪,这两人一人修得向死而生虎口脱险,一人修得取直侠义道,此刻放对哪里会有退让?
两手相击处顿时蓬起一朵水花,水花落入林铿身前瞬间蒸发,打在杨啟风眼角也没让他稍有动容。
这边杨啟风一横腕,指间丝丝血线红光晃过就要挺身扣住林铿左拳,林铿哪里能够退让,也是一脚直踏中宫,衣袖夹着水珠发出一声清脆响声,小臂青筋毕露,血肉模糊的拳面捣穿雨幕,半途却又一横肘别在杨啟风手腕之上就要打向杨啟风乳泉重穴。
林铿此刻招招抢攻,右手在身侧挡那雨线已经极为辛苦,若是左拳击到底,杨啟风右爪必然探到他心窝。
这已经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打法,围观诸人也没料到才搏杀起来就到了如此境地,一颗颗心无不提到了嗓子眼。
但诸位的担忧却显得多余,要知杨啟风修侠义道几十载,近来二十几年又在客来山庄陶冶性情,最能以沉着补救一切,他看似和林铿别无二致,皆是招招攻敌绝不退让,却也藏了许多暗手。
他此刻左手剑诀虚引,几道雨线合为一处逆着雨幕冲天而起,犹如一条透明水龙冲破大海汪洋,撞到极高处,接着旋转着掉头直下,冲着林铿天灵盖冲来。
此刻就是双方生死关头,天地间劲气四溢,十来匹马儿不安的蹬着泥泞土地。
林铿虎目圆睁,他绝不肯放弃击向杨啟风乳泉的一拳,索性右手虚虚一按,导引着真元奔突来去,脚下水洼不停震动,终于好似满盆的水受到击打,冲天而起形成雨幕包裹住林铿全身,接着一个躬身,整个后背正对着气势汹汹的那条水龙。
下一刻雨气蒙蒙,“轰隆”一声巨响,场间人再也瞧不见两人身影。
而那雨声,像是彻底消失了。
陈几微微咳嗽了几声,缓缓问道:
“结果如何?”
问话的对象当然是林黎花。
“不好说。”
“死没死人?”
“都还活着。”
“那还尚好。”
“还有得打。”
“哦?”
此时林黎花举着一把伞,早就站了起来,立在车架之上,神情如此肃穆。
谷里雾气渐渐散去,喧哗雨声再次响起。人们也能再一睹两个生死搏杀的人的状态。
他们就像是搏杀了数百回合暂作休息的两只猛虎,此刻相距十步有余,互相戒备瞪视。时刻再要投入战场。
打眼过去,林铿整个后背衣衫已经尽碎,道道血线随着大雨冲刷而下,在脚边化作红色的“汪洋”,而那杨啟风也不好受,整个右臂已经扭曲。
这两人都是大口呼吸,狼狈不已,却让任何人都不能小视。只需对上二人双眼,就是誉满天下的善战之人也不能轻侮他们。
杨啟风平复下呼吸,突然站得笔直,昂头傲然而笑。此刻他豪气顿生,左手擒住右臂就是狠狠一掰,接着左手一扬横在身前,一阵好似风声的响声传来,方圆一步所有雨滴汇聚而来,顷刻化为一柄长三尺有余,波光流转、水痕荡漾的长剑。
那剑只有个形制,通体被蓝色水痕包裹,这水剑不像是水做的,倒像是摇曳的蓝色火焰,吞吐着火舌,勾连着雨幕。
此前一番凶险争斗,让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再与人动手的客来庄主,生出髀肉复生之意,此刻活动开来,倒要再拿出全身本事与这誉满天下的游侠争个高低。
这就是所谓“既分生死,也决高下”,他这半百名驹,伏枥仍有未甘,临死前却要再跃驰一番,来证明他这一生修行,绝不止在心境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