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几有些意外,随即又领会到了什么。他坦然的说道:
“我只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而已,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如果不够坦然,恐怕会被林黎花嘲笑吧。
但是——
“唔,我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感激你的体贴,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总能给我答案。
“还是说,你认为男子汉不求回报的体贴和付出,更能博得女性的欢心?”
陈几心中咯噔一声,然后看到她嘴角一闪而过的笑容,哪里还不知道又被摆了一道?
但是他也不打算深究。在他漫长的岁月里,一时得不出答案的事情有很多。
所以他打算转移话题。
“啟风的打算你大致知道吧?”
“不难猜到。”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她不可置信的,用看向白痴般的眼神看着陈几,赌气似得说:
“昨晚是谁拦住了我?你忘了那些不要脸的话了?现在怎么看都要你来负责决定吧?”
陈几有些讪讪,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是一时情急,也并不打算推卸责任。
于是他大气的说:“交给我好了。”
同时他用给自己留条后路的语气说:
“啟风是我的弟子,所以我也不能阻止他,不然就是亲自把自己授予的信念彻底摧毁,那样的话也并不比死了更好。
“我只能尽力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那要怎么做?”
“等天亮,在这之前把那份手札抄录一份吧。”
如果说世上真的有掌握命运的神,负责万物的道,那么“它们”是不是对自己有着成见?
林铿是这么想的。对于林铿来说,人世间的恩怨情仇都教人不得自拔,正是因为身怀深仇大恨才深知“仇恨”带给人们的只有痛苦。
每每当午夜梦回,那让年幼的自己情绪混乱崩溃的夜晚就会来临。自己吃了千百苦头逃得性命长大成人,又吃了千百苦头才有如今道行功力。此间种种,就像家传绝学【虎口脱险】的意境一样,不就是虎口脱险向死而生吗?
但终究没逃得了......
他看看眼前的人,那人神情略显憔悴,好像满含着复杂的情绪,这人有着儒士风范,又不失侠义之风,同样静静的看着他。
杨啟风的心中是什么想法?这一天终究来临,但却是在这种情形下相逢,这孩子已脱了稚气,却越发的像那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越发的像了。他叹息着。
林铿当然也没想到,自己追寻了二十余年的仇人竟就是记忆中的长辈,父亲的拜把兄弟杨啟风。
要说这么多年,他俩都是世间闻名的人物,总会互有耳闻吧?
其实不然,自从那件事后杨啟风二十年来经营客来山庄,却鲜有在天下走动。原因不过就是他对林铿有着愧疚甚至隐隐的恐惧之情;如此多年就连为兄嫂报仇的志气都没了,只想着抚养林黎花长大,再也不卷进这种风波中。
这种想法,不能说有什么错处,只能说这人恐怕已经废了一半,沦为了消极处世的丑儿。
至于林铿,双亲死于一场风波,甚至传出父母是怎样怎样的杀人魔这样的阴谋言论,这让他不能信任任何故旧,他也知道杨二叔深受打击,精神状态已有了半归隐的意思,哪里还愿意寻求杨啟风的帮助。
而且在他内心深处,杨啟风做为父亲的生死之交,却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事发时不见有所帮助,事发后更不见他追寻真相,锁拿凶手,自己对他其实透着一丝失望罢?
这是他们二十年来的第一次重逢,当年杨啟风还是意气风发的人物,林铿还是四五岁的孩童。
如今的林铿已是昂藏汉子。眉目间既有秦紫珮的秀美,又有林锵的英气。
这让杨啟风更加感慨也更加羞愧。
要说今日之局面恐怕总有一日会到来,但杨啟风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戏剧化的方式,更加的让这孩子为难的方式。
如果是寻常境地,这孩子若来寻仇,也只是顾念父辈交情而有所迟疑,但也应该会更愤怒,毕竟凶手若是自己这个“二叔”岂不叫人更加的痛恨?
但如今,自己在他心中不仅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还阴差阳错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如此一来,这无比注重情义的游侠,心中之苦闷纠结也可想而知。
平生最大的仇恨,平生最大的恩情。这两种情感此刻就在林铿心中冲突来去,愈发的使他难受。
这种微妙的情感,天底下的人经历过的又有几何?这其中的感受,也是任何人都不能形容得出的。
他这一番挣扎,心中的怨毒仍占了上风,要知这毕竟是二十几年沉积下来的仇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复仇的意义,他以此而活,是支撑他的生命,他的存在的污秽的灵魂火焰。
——只会愈烧愈烈。
“他自号侠义,却原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他心中微微冷笑,暗忖,“二十年来的追寻,今日也该有个结果了。”
这么一想,怨毒之心更甚,却让他觉得念头无比通达,故而他暗自运功,恢复着久创之躯。
“他此刻行功运气,应是在暗自提防于我。”杨啟风暗自想道,“只是我又如何能够伤他,昔年已是铸成大错,半生蹉跎,悔恨使我志趣消泯,今日却是赎罪的好时机。”
杨啟风暗暗叹了口气,又深深看了林铿几眼,见他眼神清明,却不时闪过杀机。
“话又说回来,这孩子二十几年的修行,却有如今成就,果真难得。但我毕竟虚长,又欺他重伤初愈,此刻只需虚晃一招,一指直奔他将台穴,就能了结他的性命,那我也可从多年罪责压力下解脱。
“可我如何能够这么做?可恨我这心思,竟还有杀他之念。且不说杀他能否了结,他日我如何面对黎花?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兄嫂?如何不被良心拷问?
“也罢也罢,此前已在先生跟前下了决心。况且对于生命,我也看得淡多了,此刻让他报了这深缠他如许多年的深仇,也能还他磊落轻快之身。我也不愿这好侄儿再被仇恨腐蚀人生。”
他这心间多少念头,不是当事之人如何能够体会?但我们也可深切的感受到这年近半百的书生,对于后辈的爱护,对于往事的自责。
可我们也须知道,杨啟风并不是林铿所要寻的仇人,而这当中的许多选择,都是在客观错误的前提下符合着人性的正确。简单说来,他们间的误解已经再也解不开了。
林铿见杨啟风微微阖上了双眼,想要立即动作,却又不禁迟疑。
他见杨啟风眉目间仍有昔年“二叔”的影子,又见他如今憔悴的样子,心中的仇怨竟冲淡了不少。
于是他觉得,报仇的意义在于行将报仇的快乐和报仇后的快乐,若不能作为胜利者交付给过去的自己多年磨难下来所应获得的奖励,那么报仇的快乐即刻去了一半。
他冷笑。
“杨啟风,你怎么也想不到遮掩了二十几年仍然被我给寻到吧。”
他有了侦破迷雾的快乐。
而杨啟风。
他也只能苦笑。
这都是上天的恶作剧。
原本林铿当时年幼,混乱中被母亲秦紫珮庇护送出了事发地点,所以也不知凶手究竟是谁。
但此后他又潜回,虽然心中害怕不已,而且母亲也是万分告诫他莫要回来,就一路逃。可他逃了一整夜,一直泪流不止,浑浑噩噩路遇一村子,偶听一声婴儿啼哭,这让四五岁的他神智突然清醒,继而想起自己的宝贝妹妹仍在榻上。
那夜屋外突然喧闹起来,小林铿从睡梦中起来,见娘亲不在屋中,以为爹爹和二叔从潼川回来了。于是安抚下梦中有些不安的妹妹,就来到了屋外。
此时只见娘亲负伤匆匆走进庭院,二话不说将他送出院子,当时情景恍如噩梦。
凌晨时分他偷偷潜回后院,进到屋中哪里还有妹妹的身影,一时间心焦不已,暗恨自己不争气,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
只是流泪又有什么用,他蹒跚走在血腥味浓重的宅院里,毁败不堪的庭院就在他的眼前,可是却见不到一具尸体,想必是被人毁了去。
与此同时,他的注意力被门窗上的一道印记所吸引。
那印记似刀痕又似剑痕,却又绝不是刀痕也不是剑痕,印记扁而平,犹如虎齿划过。满含着惨烈而一往无前的气息。
这种奇特的打斗痕迹,必定是天下唯一,于是他深深记住了这印记所包含的一切讯息,这也是他此后索仇的唯一线索。
若要问他如何知晓这便是仇人留下的?须知他家中当时只有一老仆二侍女,绝无一人运使此般手段,除了仇人,还能是谁?
“你恐怕绝想不到,你给我疗伤放毒的手法却让我茅塞顿开,解答了二十几年都困扰着我的问题。”林铿满含着恨意和快意。“我早应该想到,那种痕迹,除了侠义道十三剑诀与我林家虎口截崩相合之后留下的,还能是什么呢?
“那种气息,除了侠义道‘取直’与我林家虎口脱险的‘向死而生’意境相合留下的,还能是什么呢?
“天底下,精擅侠义道法门又涉猎虎口脱险法门的,除了你杨啟风,还能有谁呢!?”
他越说越是大声,到最后已经是吼了出来,那当中有他的怒火,也有多年追寻终于有个结果的快意。
杨啟风却不禁一怔,心头恍然大悟。心想他果然误会了。但杨啟风却心知那惨事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反过来说,自己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