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几微微叹了口气。
“天下传为豪义双绝的两人,却是这样相识的啊。”
杨啟风却不禁伤感,又隐有痛苦之态。
“当日与大哥相遇,是啟风自离别老师后最大的幸运,却又是大哥此生最大的不幸。”他喉间微微低吟,可见他情绪如何翻涌。
“我知你心意,也大概猜测得到一些事情,毕竟当年闹得沸沸扬扬,从西域回来就听说了这事儿。只是不知与今夜之事有甚瓜葛?”
“先生应知剑是剑客珍为性命之物,被人夺了宝剑何异于奇耻大辱,那凌海四剑毕竟出身道门大派,骨子里对这些也看得极重,岂会罢休。更何况......”
陈几知他正沉浸痛苦回忆中,也不答话。
“更何况此事牵涉到大嫂,凌海四剑背后还有域外马贼以及一些藏在暗处的庞大势力,因为一些原因是一定要得到大嫂的。这也是大哥和凌海四剑放对的原由。”
“大哥他们夫妻二人是在弟子的见证下历经许多磨难才走到一起,身为兄弟,却害他夫妻齐齐做了黄泉之鬼,不能享受人间乐趣相守终生,真是......真是......”
杨啟风说到这里,已经是掩面痛哭,即使过去二十几年,他仍是如此悲伤悔痛。
车厢里只余杨啟风这大男儿痛哭之声,杨啟风一番挣扎,终于暂时脱离了回忆的苦海,将一份装在锦帛袋子里的手札交给了陈几。
“还请先生代为保管。”说着甚至深深看了黎花一眼。
陈几见他一副释然神情,想必已经下了什么决心。
临下车前杨啟风平静的告诉陈几,今晚那引起骚动的人究竟是谁。
“那人叫林铿。”他如此说道。
此时车厢又恢复寂静,男女二人相对也说不出话来。直至一人打破这寂静。
“宗主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说话的人偏偏却是林黎花,她说的话也好像略带责难,又带些不易察觉的哀伤,这在她身上实在是罕见——甚至不能称为罕见。
这句话又教人如何回答?陈几只能沉默,那么长的阅历,在这女子面前也万万带来不了什么经验。
他虽搜肠刮肚却想不到回答的话,就连几个残缺的词汇都吐不出,但却仍然明白她的意思——那旧故事里的人物,与今夜中的人物岂不正都姓林吗?眼前的这标致人儿不正也姓林吗?杨啟风瞧她的眼神,哪儿能够逃脱这聪明的人儿的眼睛?
林黎花自小生长在杨啟风身边,却从未听杨啟风讲过这些往事,不更教人遐想吗?
正当陈几有些焦躁不安时,却听见一声轻笑,心中半是讶异,半是“恐惧”,要知这女子若是能有些喜怒就教人坐立不安了,更何况笑出声?
这一打眼瞧去,林黎花虽笑得勉强,嘴角虽然有些不自然,却是实打实的笑了。
林黎花大概也觉意外,二十年来别说笑,就是哭也只有扑簌掉眼泪的份,最多撇撇嘴,要教她标致的脸蛋有些表情,那恐怕比练就起死回生的法术还要难呐!
“那人是叫林铿吧,先生可知他的来历?”
林黎花大概有些羞恼,瞬间收起了笑容,装模作样的转移了话题。大概她心中是为陈几因为她的一句略带责备的话而为难感到开心,才不禁笑了出来吧。要知道这事儿本就非陈几的错处。
“有所耳闻,听说是颇得人心的游侠。”
陈几尴尬的咳嗽了两声,也顺着她的问话故做正经的回答。
“那就是了,这林铿不过三十不到,就在天下有了偌大名头,也是天底下的一流人物。不过在他身上还有些更传奇的色彩,那才是更教人在意的。”
林黎花伸出白嫩嫩的手指,举在脸侧,一副正经解疑的样子。那模样在陈几看来相当的可爱。
“哦?说来听听。”
“传言林铿出身虎口镇林家,修得是林家正宗法门,一身功力惊天动地。但是身负深仇大恨,他身为游侠,深知‘仇’是穿肠毒药,也时常帮人调解,但自己却深陷仇恨的漩涡。
“他的父母听说是死在一桩阴谋中,他逃脱了性命,终生都在寻找仇人。这是天下人都知的公案了,大家都很、都很同情他。”
黎花越说越是小声了,今夜发生的事已经偷偷钻进了她的心中,埋下了犹疑的种子。
陈几心中一痛,暗骂了自己一声,为了缓解方才的尴尬引出的话题却又撞进了另一个泥潭,自己怎么就不知道阻止她呢?尽管不能避免的会受伤,可也不至于在此刻揭开恶魔的盒子。
“那个、已经很晚了,坐过来吧,要睡了。”
他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只能蹩脚的结束谈话。
林黎花默默的爬了过来,也和陈几一起靠在了车厢尾,她蜷缩着身子,整个精神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低迷。
陈几艰难的扯过身侧的毛毯,手上却一阵乏力,毛毯总是盖不到胸口。林黎花动了动身子,接过了毛毯,紧紧掖在陈几的身下。
“从关中出来时宗主救下了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这一路都在尽力救治那个人,这也是宗主不能亲身照顾先生的原因。”
她一只小手紧紧捏住陈几的左袖,口中却冷静的说出这些话来。
陈几越发有些心疼这个照顾了他近半个月的名义上的侍女。他斟酌了一番,又在脑海中转了几圈,才开口道:“那个人就是林铿?”要知他活了好些年,巅峰时境界之高妙是现在天下世人闻所未闻的,脑袋转动之快也不言自明,这番举动可知他有多么慎重。
“嗯,宗主花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人、那林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今晚他总算醒过来了,却成了这个样子,这到底是......”
陈几只能沉默——他不想沉默,可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回答而又不伤到旁边人儿的话了。
林黎花突然抬头,望向陈几。要知陈几虽不是魁梧男儿,此时甚至形容枯槁,但也是个匀称汉子,更何况林黎花生得娇小,二十来岁的女子,却好似十五六的女孩儿一般高。
此时仰头看来,那有着深蕴着的丰富感情的双眼,正绽放着前所未有的色彩,那眼中的期待,直直的撞进陈几眼帘。
陈几心中一动,终于还是开口了:“想必啟风刚刚救下那孩子时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吧,啟风对那孩子恐怕有些愧疚。而且......”
“唉,你自己看看吧。”
他说着,将杨啟风此前交与他的锦袋给了林黎花。
林黎花有些疑惑,但是也不多问,轻轻解开锦袋,从中抽出了一份巴掌厚卷起来的手札,封面没有字迹。
林黎花翻开封面,只见扉页四个银钩铁画的大字【虎口脱险】。她也不动容,迅速翻过半本,直接翻到了一片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地方,那正是杨啟风的字迹,头一行字便是“陈年记事”。
车厢里只剩下翻转书页的声音,陈几也疲惫的闭上了眼,他耳中混着翻书的声音甚至听见了自己时而沉重有力,时而飘忽不定的心跳声。他心底不禁微微叹息,感慨自己的身体居然糟糕到心率脉动都失常的地步——但是,人世间的事情哪能就这么主观定论?心率脉动失常怕不仅仅是因为病重吧——陈几心中是否清楚明白,旁人也不得而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几恍惚间就要睡去的时候听到了一身微不可察的啜泣声,接着身旁的人儿忽然动作起来,动作之大似乎全然顾不到女孩子的矜持了。
陈几暗道一声糟糕,连忙睁开了双眼,眼中射出一道精光,甚至照亮了昏黄灯光下的整个车厢,驱走了所有的黑暗。
在这一刻陈几见到了终生难忘,也不敢忘却的景象,这让他日后时常告诫自己绝不可再犯下这种错误。
在他眼中,匆匆闪过一张苍白柔弱的精致的脸蛋儿,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两行清泪划过脸颊,那泪水盈盈的双眼带着决然,一下子晃了过去。
“不能!”他心中大吼,奋起全身力气,右手抓住了打算窜出车厢的人儿的手腕,但那人儿是如此决然,运的劲道是如此的大,岂是现在病重的陈几所能拉住的?那力道把陈几整个人都扯翻在地,身体重重的摔倒在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
但他终究拉住了,他闷哼了一声,费力的抬起头,这次却换他仰视起来,仰视那张苍白哀伤的脸。
“不、不能。”这次他说了出来,尽管如许艰难。
但那人儿的眼神已不复决然,只剩呆滞,此时听到这句“不能”眼中泛起一瞬的异彩,可转瞬又换了黯淡。那教人心灰如死的眼神。
林黎花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于是陈几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又道:“不能去。”
他坚定的说不能去,他也坚信能有所回应,就在这黑暗地狱的悬崖边上。
果然他得到了回应。
“为何不能去?”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波动,让陈几心中一痛。
“为什么不能去?你是我什么人?”这仍然不带任何感情波动的话语却明白的宣告说出这句话的人儿已经到了何等绝望的边缘。
你是我什么人?这又教陈几如何回答?一滴滴汗珠从额头滑进他的眼眶,视线一阵模糊,他又恍惚看到那千里赤地,就在这昏黄天空的背景下,一个模糊的少年身影大声宣告着:“陈几!从此我们就是兄弟,你一定要跟紧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哥哥我绝不教天下任何人再敢欺负你!”
突然右手中一阵挣扎,那人儿终于爆发,她大声的厉喝着,歇斯底里着。
“你究竟是我什么人,你说啊,你说啊!”接着又传来一阵哭腔。
陈几深知再也拖不得,这人儿身后已是万丈悬崖,她的意志已经临近崩溃,放任她逃离自己的身边将会带来决不能允许的后果,到时这标致的人儿就会毁在悔恨的烈火中。
“就算骗骗她也好。”他心想。
于是他嘶哑而又大声的说道:“啟风将手札交与我的时候,便是将你一并交与了我,从今往后我必不能离你半步,也不能让你离我半步。”
“你须知我的心意,我虽命不久矣,仍要让你按照你自己的样子活下去,我绝不能让你走出车厢,酿成更大的惨祸。”
“林黎花!”他大吼道。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再加上被未知名的恐惧紧握住的即将爆裂的心脏。
“你听到了吗?”他平复下身体的焦灼疼痛,又轻轻而温柔的说道。
他感觉到右手中慢慢平静下来的手腕,感受着那放松后柔软细腻肌肤。只觉得全身汗出如浆,既是痛快,又恨不得立即死去——不仅是身体上的疲乏,更有撒下如此弥天大谎的精神拷问。
但他隐隐知道,那些话也绝不全是谎言。
他缓缓的闭上眼,心道,“到最后还是要听天由命啊!”
但他尚未死去就来到了天国,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拖起了他,将他弄回原来的位置,替他擦拭着全身汗水。
只听到一身轻笑,加一句话语:“你恐怕忘了谁才是天呐!”
他甚至又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不禁又嘴角挂笑,就这样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