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中至江南,跋山涉水不断。
前后七八辆车马的队伍行至山水交汇之间,此时天刚放晴,路上更加泥泞,车辚马嘶夹杂着数人吆喝。
其间一辆马车,车辕厚实,坠马也是雄壮,显见更加的稳当。车上一声叹息,但见一个二十六七模样的男子说道:“你这泡茶的手艺委实不怎样,就是不知青梅现在何处?”
相对躬身而坐的侍女,皓腕不停,斟茶之间头也不抬道:“是客人挑剔。”
“青梅说你可恶,此番被你逗哭,向宗主告了状,借机调走了。”
说着双手持盏,轻拂沫子,送至男子嘴边。
“您若不是如此轻佻,自然有青梅的好茶艺侍候,现在便受罪吧。”
“确实是受了些罪。此间烦闷,又动弹不得,见着青梅这丫头甚是有趣,就不觉逗乐她一番,却不想这丫头......”说着摇了摇头轻抿了口茶,挪了挪身子,却闷哼了一声。
侍女见左右没有绢帕,只得捏起袖口轻拭了拭男子额间汗珠,轻叹一声:“你既知她是这种性情,又何必逗弄于她。”
男子往厢壁一靠,微眯眼道:
“真正受的罪却不是这个。”
又不禁仔细打量起眼前女子,只见她低头收拾茶盏,神情认真,一丝不苟,额前微漾着一缕秀发,一身袍服宽松而得体,说是侍女,那气质比之富贵人家千金乃至人间至贵公主都不遑多让,不禁叹道:
“受的罪却是在你身上啊,想来前几日对我不甚理睬,是要给我个下马威哩!”
“那倒不至于,只是青梅向小女子哭诉,小女子自然要为妹妹好好侍奉您了。不过几日相处,见您确是因病郁结,心火滋生,当然也不能再冷落了您,”
男子不禁莞尔,笑道:“你这番话一出口,在旁人听来不知会生出多少心思了。”
女子却不回话,理好男子衣襟,随即坐于一旁,闭目不再言语。
他右手轻抚左臂,一声叹息。
女子闻声,微睁双眼,斜斜地望了过来。
“要让我看看吗?”
男子眉间一丝愁结须臾消散,道:“那便看看吧。”
说话间,女子已倾身而至,摘袖挽腕,将男子左臂衣衫向上挽起,也不知问话是请求,或只是招呼一声而已。
车厢内一阵紫光,倏忽消失,像是人的幻觉,绝不曾有过。
只见他腕骨往上一掌处,几条暗紫如墨,弯曲蔓延的线条,从小臂向肘间,直至没入袖口,由简至复,盘根错节,扭曲之间,一股恶意弥漫;繁复之处,犹如生命美感——这是性命的咒术。
女子轻抚这咒术,入手处却是温热肌肤,似乎与寻常肌肤没什么两样。
于是她心间生起疑惑,只是她向来神情简单,脸上表情就像民间戏画一样,一勾一画间简洁明了,绝无变化;也就像民间戏画一样,若想有所变化,视觉的感受已毫无意义,只能凭借听觉来揣测她了。
这时男子却向后一仰,似乎微有叹息,微有遥思,却好像对世事绝无在意。
她说:“您就是用这东西吓坏了青梅?”
我们要凭听觉揣测于她,可她说话间语气也绝无波动,不知她是天性如此,还是我们所知太少?
而她这一句问话,是绝没有大用的,这一句问话,也绝解不了她心底疑惑。
“原来只是不经意,但那丫头的反应着实有趣,就逗了逗她。”
女子却不接话了,只是视线着落在他手上,像是要从这里看穿世界的真理。
她当然不是非要看出个真理——这点他是明知的,他虽是得过且过的性情,也不常去揣摩什么复杂的事儿,比如说人心。但他毕竟多年阅历,世间少有人能及,再怎么迟钝也明白她在想什么。
而且近半个月的相处,在他看来这女孩儿简直简单得要命,“她心里绝对只有一道清泉。”他暗想。
“这东西如跗骨之蛆,就是自断左臂也该是不顶用的。”
她微抬头。
“这么说,您知道这是什么?”
“啊,说起来大概能猜到。”
她又微低头。
“但您却没办法治好自己。”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能活着已是不易。啟风为此丢了客来山庄,说来却是我连累了他。”
她将男子的袖子放下,仔细的摆弄了一番,又不再说话。
他心忖:“若此时是青梅,怕是已经暴跳如雷,大骂我是殃灾星了。她却是在想什么?”
这时她却开口:“您若在想我为何不怪罪于您,那便是多虑了,宗主向来慷慨仁厚,即便是像您这样的无能之辈也不会丢弃不管,只是您说丢了山庄只为换您一命,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这番话却说得他哑然失笑,不禁自嘲:“原来这么多年却总脱不了窝囊废的名头?但可见这可爱的女子总也有愠怒的时候。”
这车厢里的一席话罢了,天光却已是暗淡了。
此时车队已经停了下来,在这狭窄逼仄的谷道找了个稍宽阔处围弄了一堆篝火。
女子下了车,去为这病人准备吃食。车上尚未掌灯,此时昏暗一片,微弱天光再顽强也穿不过帘子。他逐渐掌不住自己的呼吸,恍惚间望见千里赤地,饿殍遍野,一呼一吸都是苦难而凝滞的气息。这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久远得像是要掉色一样,昏黄黯淡,当然,这或许不是久远的原因,或许只是记忆中的惨痛就是这么重。
可它们如此清晰,这让他再也不能呼吸......
忽然耳间传来一阵嘈杂,外面净是粗犷的劝酒声,行酒令,喝彩声,大吼声,越来越清晰。这让他像将要溺死的人忽然醒来一样;将要窒息的人忽然得救一样。“呼喝......”这样的呼吸声,急促地像是风箱,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扼住他命运的块垒连同心肺一并咳出。
但还未等他咳出,外面一阵寂静,接着才恍觉刚刚有一声巨响,像是一辆车厢剧烈炸开一般,木裂之声吭然,接着便是木板落地之声,车辕落地之声,风夹着火飞舞之声,马儿蹬地长嘶之声。
接着便是一声怒喝:“杨啟风,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可是,可是,老天为何要作弄于我!”
话毕,便是几声惊呼,又传来人体坠地的闷响。
男子示意让自己来,女子却全不理会,一勺养元粥就送到了他嘴边,他只得无奈吃下。
“那么,可以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吗?”
男子这句话是对此时车厢中的第三个人,一名书生打扮,但顾盼却自生豪气,发间隐有灰白看起来三十几岁的男子说的。
男书生举杯饮下酒,手间把玩着空杯,脸色愁苦,又隐有感慨。只见他将杯放下,整理衣衫,正坐而道:
“先生,啟风此次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以先生之见,学生该如何自处。”
男子有些讶然,笑道:“你也不必再先生长先生短了,你如今在天下已是如虹名声,如此拘谨,哪儿还有‘豪气书生’的模样?唔......”
这一勺养元粥端得是形如鬼魅,倏忽而至,直塞得他差点呛到鼻子里。
只见那女子,一勺喂罢,斜眼瞧他,脸上殊无笑意,也绝无恶意。但他只觉得像是小孩子赌气,知道是在警告于他,莫要得意忘形才好
他忽忽咽下这口夺命粥,讪笑道:“叫我陈几便好,陈几便好。”
但那杨啟风也绝没有轻浮,仍是恭敬有加:“学生当然知道先生尊讳,但学生哪敢直呼尊讳。我知先生是觉得在黎花面前有些为难学生,但学生对先生持弟子之礼是天经地义,学生当初在先生手下谨学一十三载,才有了今日成就,不然怕是仍在世间碌碌无为而已。这一路学生因俗事缠身不能随侍病重先生,已是极不能原谅。如果再顾惜赚取到的身份,自矜自傲,那与学艺之前何异。人之所以贵重,不在于后来身份,只在于白衣时的人格,这是先生教予的,学生时刻铭记。”
这番话冗长又呆板,但听在陈几心上却是掀起波澜。
杨啟风毫无疑问是他教授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当初只是一时兴起,又受师兄所托,代为授徒而已,却不想师兄遭祸,阴阳相隔,只得留下了他,正式授徒,却也没有师徒名分。
此次遭逢大难,啟风千里驰援,救下了自己这残躯,却也丢了多年基业。
要知道那是啟风出师后凭了一身功力,义胆豪气,在天下闯出的偌大基业。
初出道便潼川八百里追敌,只为了一桩无头公案。成就了他偌大名声。
如此人人敬仰,为人正直自立的人物,却有自己这样随波逐流的老师,是幸哉?不幸也哉?
陈几一阵沉默,似有唏嘘,又似感伤,不过他如今病重,精神食欲皆不佳,几口粥下去也就厌了,摇了摇头,示意那女子——林黎花,不必再喂粥了。
黎花就像没有听到刚刚那一席话一样,仍然是淡然自若,收拾好饭食就扶陈几靠着车厢休憩。她自幼由杨啟风抚养长大,虽口称宗主,却将他当做了半个父亲,既然这叫陈几的“年轻人”成了宗主的老师,她也就要照料得更细致些,只是她向来性情奇特,此时之细致,怕与此前之细致一般无二罢?
经过这番论驳,杨啟风似乎也整理了一番思路,他知道先生在等待自己的陈述,所以也不拖沓,直将一件旧年往事揭了开来,只是有时望向黎花的目光中,既是欣慰也有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