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有一年深秋,凤姐刚跟这沈老板不久,准备沿着云贵那条路一身往南走,去身毒做生意。押的是中土的茶叶和烟丝,这种东西在身毒很受欢迎,到了那儿再可换些红绿之货。这一路走的是榕城,经过贵府,下了广西。这一日刚走到广西的九里坡就听说山里的土民要选出圣火女,侍奉神仙。山里的土民是不常出山的,与山外边的这些汉人也不常来往,两方相见分外眼红,特别是山民一些重大的日子都是要封山庆贺的。
赶巧了,那天的行程安排便是在傍晚进了野山沟,那条路按照山民的话来说是怕登天,恰逢前几日山里下了几场大雨,路面湿滑根本走不进去。早晨路面还好好的,不知那个时候就碰上意外了。押货的都是江湖上混的,一个个胆大包天,没谁提过半个字不去,若是要等到老天爷放行了,这条路便是过得也过不得了,白白耽误了商机。打从汉地进入了土人的地盘,处处小心,本就是杯弓蛇影,便没有着急,恰好封山只能是被困在山里面的。
野山沟走了一半,不知从哪儿吹下来的一棵巨木横在不宽的山道上,再也不能走了。队伍本来配了几匹驴的,在进山的时候处理了,换了干粮,请了一个导游。这人是山里面出来的,还没等凤姐吩咐要怎么处理,冲着这棵木头顶礼膜拜起来。凤姐不知这山里的规矩,又想问这老头出了什么事。当年的她可不是个好脾气,走了一路遇到这么个事本来就晦气,见着老头跪下了,一脚就踹过去了:“哭丧个什么劲儿,老子的货还要寻个好销路。”
这土人一路上见惯了这群人凶残,平日里就只敢低声下气,全凭着给的银子足才没逃走,只不过凤姐看在他颇有用处上,也没多为难他,平日里这老头话不多,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谁知这老头竟然怒了,冲着凤姐的鼻子道:“你们这些羊巴羔子,知道个屁。这条路今天是过不去的了,全部按照原路退回去。”
手下的当头一把揪过老头的领子道:“你个糟花子,乱说个撒,翻过这里前面就出了野山沟了,赶明儿就让你滚回老窝拿着钱去见你那相好的。前面带路就是了。”
凤姐却是个有见识的,当场就问老头:“你话里什么意思?”
老头这时的脾气越发得执拗了:“趁着太阳没落坡,圣火祖母还关照我们这些可怜人,赶快往回走,往回走。”
大家伙都是为财聚在一起的,平日里听这老头唠叨些东南西北的,尚还能忍受,这几日赶路赶得紧,没闲工夫听他瞎扯,纷纷不同意。凤姐一喝,全部都不说话了,只她一人问这老头:“我晓得最近选圣火女,忌讳多些,但是这条道我还得走,你不说明白我是不肯放的。”
老头道:“你说的是他们信的,我们这一方不选什么圣火女。这山道走不得就是走不得,哪里有那么多话嘛。”
众人见他说不出个理由来,自然不肯轻易作罢,凤姐也着急赶路,于是便没听这老头的话。果然到了夜里也没能把这棵树移开,已是黄昏大约五六点的时候,负责伙食的黑麻子过来说,水没了。
需知山里的水多半是雾障林子里泡过的,都是不敢喝的,只有从外面带来的水才是喝得着的,早晨没时间收集露水,更是艰难,平日里看水比金子都金贵,这么一听,凤姐心知不对。所有能干活的都派出去开路了,除了黑麻子和他一个打下手的伙计是留下来做饭的,这水还有剩下的,绝不会没了。
凤姐跟着黑麻子下去检查,只见每罐水袋子下都有一个整齐的刀痕,像是被故意破坏了,心里邪火直冒,一个耳刮子就冲着黑麻子打过去:“老子叫你看着,你就是这么给看的。”
黑麻子也被凤姐打愣了,反应过来时脸上已有了五条清晰的指印,怒吼一声:“我黑麻子要是个吃里扒外的,今天晚上就叫你吃了我的肉,喝我的血。”
他这么一吼,外面开路的人都听见了,纷纷望过来,满是不信任。凤姐犯难,这一帮人来自五湖四海,全是凑出来走身毒的生意的,没经过沈记的大训,都还是野人,这么突然的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是要拼命的。凤姐要怪自己莽撞却已经来不及了,顺手又是一巴掌打在黑麻子另一边脸上:“你个瓜娃子还有脸说,老子叫你看东西你看不好,难道还是老子不对吗?那个干的?”
黑麻子虽是不服气但是这活计是他亲手接的,一路上检查没出过岔子,今天这是栽倒阴沟里了,说也说不清,着急上火。跟着他的小伙子畏畏缩缩想要凑上来,又不敢,被凤姐一眼瞧见,拿着鞭子套住他的手腕一拉,拖到面前:“是不是你,露一副贼像。”
小伙子吓傻了,抖抖索索道:“我只看见过带队的老头子过来过。”
被他这么一提,凤姐倒是真想起来了,所有人都是忙碌不停,唯有这山里来的这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被孤立了,便喝道:“那个老头在哪儿?”
说完,一个壮汉子逮着老头往地上一扔,老头摔得疼了反而不哭,诡笑起来,渗得人一身冷汗,凤姐的鞭子狠抽几下也没止住他,立马吩咐人给捆了,塞住嘴。底下人办事麻溜不一会儿就弄完整了,不由得全部望着凤姐,看她接下来怎么处理。凤姐不敢露出一丝迟疑,叫黑麻子生了火把大家带着的水匀一匀,煮点东西吃了再等明日派人回去补寄,这一夜才算是对付过了。到了半夜,大家伙儿都睡了,除了几个看夜的守着。
半夜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带头的迅速起身,窜出搭的简易棚,就见着凤姐正在查看地上的这人,正是煮饭的黑麻子,头都被削去了一半,全是拿着石头给打的,脑浆子流了一地,连他这么个惯走江湖的,都没咽得下气,夜里没吃得下几口的白味面全给吐了出来。
等到所有人都到齐了,黑麻子的身子已经给他徒弟用篾席给裹上了。立马就有人警醒起来道:“山里来的那老头不见了。”
顿时人心惶惶,皆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何去何从。当头的是个黑蛮子,唤作金大,是沈老板派过来助凤姐主事的,算得上是个老江湖,这时候不得不走到凤姐身边以示支持。凤姐颇有能耐,眼神一扫便震住了大半的人,道:“全部回去睡觉,明天我再派人回去,但是这条路必须给我弄通了。”
大约是凤姐的语气不是很和善,所有的人都不敢再说了,多留了几个人守夜。黑麻子的尸体也不能摆着,叫人连夜挖了个坑给埋了,行路匆忙便没有人再看了。
到了第二日,凤姐分了三组人,一组按照原路往回走到九里坡采买些吃食,最主要的是带水回来;第二组人去找水,顺便找一找这老头跑到哪里去了,他是山里土生土长的人,在这一带是找不出来的了,所以选了五个胆子大些的一起去;余下的人继续挖路,黑麻子的徒弟接过了掌勺。
到了午间,刚吃了饭,再动工的时候山体又滑坡了,压死了三个人,没抢救过来,刚挖的道路转眼就垮了,这些人就更不敢再动了,甚至有人提起了老头那天胡说的几句话,余下的人就更加不服。加上金大派出去买水的,为了保证能回来都是派的自家人。寻人的领头的也是自家人,剩下的这些凭着金大和凤姐两人之威,也不敢公然造次,但是这些东西一遇到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便通通都不作数了。
于是接下来便没有人继续动手挖路,等着那两路人送回来消息。先回来的是出去寻水的,出去的时候是五个人,回来却只有四个,其中一个没能全身回来,掉进山里的空洞子里去了。没拉得出来,将就着那个洞子堵住了,就地埋了。
一行人也有跟死者交好的,一同来相约而来,情绪都有些失控。这一路上经过榕城,贵府的时候都不曾出事,如今入了广西却是诸事不顺,接连就死了五个人,简直是大不利。这时候还能靠着凤姐的威信勉强支撑,只能等着最后出去的一路人回来,凤姐既然答应了两天便是两天,这是所有的食物能够坚持到的极限,没有水,就算带着干粮也会被活活噎死,所以两天的时间也不是留来等死的。
没有人比凤姐更着急,金大也是一样。这两天简直比沙漏一滴一滴的数还要漫长,折磨人的不是虫蚁的侵扰而是安静,静得可怕,沉默中酝酿着一股凶险的暗潮。
凤姐生了堆火,挨着边坐下,大家都注视着她却不敢和她平起平坐,只有金大敢走过去,小声问:“你看,那队人什么时候回来?”
凤姐已没了开始的镇静,眉目间已经渗出汗来了:“派出去的人都可信吗?”
“绝对可靠,我亲手带出来的兄弟。”
“你看现在月亮还有多久升上来。”
金大约莫估算了一下,道:“三炷香的时间。”
“你听到声音了吗?那种轻微走动带起雾霭变化的声音。”
金大没听到,便摇头。凤姐道:“我没听到,他们是不会回来了。这群人有几个能完全信任的?”
金大望了一眼,神色沮丧:“沈记的人已经不多了。”
凤姐点头同意,火星突然噼啪响了一声,炸出几滴树油,照着凤姐,拉出好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