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条出路,更加自由而没有障碍:就是太空。——小孩子常常仰起脸来,望着飘忽的云,听着呢喃的燕语。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在孩子的心目中都幻成光怪陆离的建筑物(那是他初次着手的雕塑,小小的创作家是把空气当黏土来塑的)。至于那些凶险的密云,法兰西中部夹着霹雷的倾盆暴雨,那就更不用说了!风云起处,来了害人的对头,造物主双眉紧皱,向荏弱的小囚徒重新关起天上的窗板……可是救星来了,就像是女巫的手指为我打开那旷野上的天窗……听!钟声响了,这正是圣·马丹寺的钟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开头几页,也有这钟声在歌唱着。我未觉醒的心灵里,早就铭记住它的音乐了。在我的屋顶上面,这些钟声从古老大教堂透雕的钟楼里面袅袅而出。但这些教堂的歌鸟却没有使我想到教堂。以后我再说说我和教堂中神祗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是冷淡的,客气的,疏远的。尽管我认真努力,我也没法和神接近。神懂得我怎样地找过他啊!可是懂得我心事的神绝不是那个神。这是向我倾听的神——为了要这个神向我倾听,我才特意把他创造出来,在我的一生中,我始终不断地向他皈依,这个神是在翱翔着的歌鸟身上的,也就是钟声,而且是在太空里的。不是圣·马丹寺高居在雕饰的拱门之上,蜷缩在他鼠笼之内的那个上帝,而是“自由之神”——自然,在那个时期,我对他翅膀的大小是毫无所知的。我只听见那两个翅膀在寥廓的高空中鼓动。可是我却断不定它们是否比那些白云更为真实。它们是我一个怀乡梦,这个怀乡梦为我打开一线天光,转瞬就匆匆飞逝,让笼门又在我生命的暗窟上关闭了……很久很久以后(这情形留待将来再说吧!)我爬,我推,我用前额来顶开那个笼门;在空阔的海面上,我又找到了那钟声的余韵。但是直到青春期为止,我始终是在那个紧闭的暗窟里摸索着的——我指的是布尔戈涅那个又大又美的暗窟,那暗窟就像是一所地窖,酒桶排列成行,桶里装着美酒,桶上结着蛛网。在那里面,除了一个女人,别的人都是逍遥自在的,我听到他们的笑声,正如我们本乡人那么会笑一样。我并不是瞧不起这种欢笑和豪饮……可是,窟外有的是阳光啊!……那真的是阳光吗?(但愿我能够知道就好了!)要不就是夜景吧?……既然那些身强力壮的人没有一个想要离开,我知道自己软弱,也就失掉了勇气,留守在我的一隅。
我十六七岁读到《哈姆雷特》的时候,那些亲切的词句在我那暗窟的拱顶下引起了怎样的共鸣啊!
“我的好朋友们,你们什么事得罪了命运,她才把你们送进这监狱里来了?”
“监狱里!”
“丹麦就是一所监狱。”
“那么整个世界也是一所监狱。”
“一所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监房,暗室,地牢……”
当真的,再往下读,一句话,一句神咒般的话打开了我无穷的希望:
“上帝啊!就是把我关在一个胡桃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做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
这就是我一生的历史。
我一回顾那遥远的年代,最使我惊异的就是“自我”的庞大。从刚离开混沌状态的那一刻起,它就勃然滋长,像是一朵大大的漫过池面的莲花。小孩子是不能像我现在这样的来估计它大小的,因为只有在人生的壁垒上碰过之后,对自我的大小才会有些数目;高举在天水之间的莲花,本来是铺展的,不可限量的,这座壁垒却逼得它把红衣掩闭起来。随着身体的生长,在许多岁月中受尽了反复的考验,这样一来,身体是越来越大了,自我却越来越小了。只有在青年期快完的时候,自我才完全控制住它的躯壳。可是这种生命初期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丰富饱满,以后就一去而不可再得了。一个婴儿的精神生命和他细小的身材是不相称的。但是难得有几道电光,射进我远在天边的朦胧的记忆,还使我看到巨大的自我,据在小小的生命里称王。
以下是这些光芒中的一道——不是离我最远的(还有别的光芒照到我三岁的时候,甚至更早。)而是最深人我心的。
我五岁。我有个妹妹,是第一个叫玛德玲的,她比我小两岁。那时是1871年6月底,我们随着母亲在阿尔卡旬海滨。几天以来,这孩子一直是懒洋洋的,她的精神已经委顿下去。一个庸医不晓得去诊断出她潜伏的病根,我们也没想到过不上几天她就会离开我们了。有一次,她来到了海边:那天刮着风,有太阳,我和别的孩子在那里玩着;可是她没有参加,她坐在沙土上面的一把小柳条椅上,一言不发,看着男孩子们在争争吵吵,闹闹嚷嚷。我没有别的孩子那么强壮,被人家把我排挤出来,噘着嘴,抽抽咽咽的,自然而然走到这女孩子的脚边——那双悬着的小脚还够不着地;我把脸靠着她裙子,一面哼哼唧唧,一面拨弄着沙土。于是她用小手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向我说:
“我可怜的小曼曼……”
我的眼泪收住了,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动。我朝她抬起眼来;我看见她又怜爱又凄怆的脸。当时的情形不过如此。过了一会儿,我对这些就再也不想看了。——可是,我要想它一辈子哪……
这个三岁的小姑娘,她那略微大了些的脸庞,她淡蓝的眼珠,她又长又美的金发,那是我母亲引以自豪的——她蓝白两色交织的斜方格裙子,上部敞着露出雪白的衬衫,她悬荡着的小腿,腿上穿着粗白袜子和圆头羊皮鞋……她充满了怜悯的声音,她放在我头上的柔软的手,她惆怅的眼光……这些都直透进我的心坎。刹那间我仿佛受到了某一种启示,那是从比她更高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小动物什么都不摆在心上,受了别的吸引,就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回到了住所。太阳在海面上落了下去。那一天正是小玛德玲在世的最后一天。咽喉炎当夜就把她带走了。在旅馆的那间窒闷的屋子里,她临死挣扎了六个钟头。人家把我和她隔开了。我所看到的只是盖紧的棺材,和我母亲从她头上剪下来的一绺金发。母亲疯了似的,连哭带喊,不许别人把她抬走……
过了几天,也许就是第二天,我们回家去了。现在我跟前还看得见那个载着我们的火车厢;那些人,那些风景,那些使我惶恐不安的隧道,整个占满了我的心思。根本就没什么悲哀。离开那个我所不喜欢的海,我心里没有一点遗憾;我也离开了在那个海边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我把一切都撇在脑后,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但是那个坐在海边的小姑娘,她的手,她的声音,她的眼光——从来也没离开过我。好像这些都镂刻进我的肌骨似的!那时她不到四岁,我也还不到五岁,不知不觉的,两颗心在这次永诀中融合在一起了。我们两个是超出时间之外的。我们从那时起,紧靠着成长起来,彼此真是寸步不离。因为,差不多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我总要向她吐诉出一段还不成熟的思想。而且我还从她身上认出了“启示”,她就是传达了那启示的脆弱的使者——这启示就是:在她从尘世过境中的那个通灵的一刹那间,纯净的结合使我俩融为一体,这个结合在我心里引起的神圣的感觉——也就是人类的“同情”。
在我所著的《女朋友们》的卷尾,当葛拉齐亚在客厅大镜子里出现的时候,可以看到我对这道光芒的淡薄的追忆。
赏析
这是一篇与众不同的回忆录。它回忆的不是事件发展的历史,也不是人物成长的经历,而是促成作者一生行动的内在动力形成的某些精神生活片断。文章前半部分,主要追忆对自己造成精神桎梏的那些东西;后半部分,主要追忆一件使他悟出人道精神不可禁锢的事情。而实际上,作者描述的正是自己走过的“内心旅程”,从这个角度来看,本文可以说是一篇精神生活的史录。
由于是一篇“精神史录”,作者的思维艺术得以充分施展,文章处处饱含深意。
首先,文章的遣词造句无不包含着深刻的寓意。谈到孩提时代对居住环境的感受时,作者说:“我是一个囚犯。”这一比喻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谈到自己被幽禁在底层房间的感受时,作者将这个房间比作“动物园围墙脚下的一个深坑”。这一比喻不仅无形中把“人”降格到了“动物”,甚至还比动物低了一等,因为里面呆着的人是连动物都不敢问津的。写完母亲安慰说上帝不会夺走孩子的生命,作者立刻对上帝发表了一个看法:“我只知道从我人生第一步起他就滥用过他的威力。”这是一种影射,带着讥讽和挖苦的色彩,饱含着一个叛逆者鲜明、复杂的情感。众所周知,作者还借用了莎士比亚创造的“胡桃壳里的君王”这样一个形象,将自己一生精神生活的总特征一语道明:物质空间极小,而精神空间极大。
其次,作者叙述的事情,寓意深刻。他追述少年时期的一桩事:女仆“一时粗心”,把他丢在严冬寒气之中,这件“意外的事”非同小可,“一直影响了我的一生”。看上去,这只是一段往事的回忆,但作者却在字里行间传达了一种超出生理灾难范畴的感受。再如,作者把少年时期那个酒窖“暗窟”的场景再现到读者眼前,而后加以“酒窖——阳光”这一感想,正表现了作者对美好光明的生活的追求。
再次,作者创造的意境,也颇有深意。如抒发一心要从与世隔绝的处境中解脱出去的强烈愿望时,作者没有直抒胸臆,而是导演了奇妙的一幕:院外运河里的船缓缓驶过,“我”产生了错觉,所依凭的墙好像“船”一样,向着对面船只相反的航向开去;“我”于是又有了幻觉,仿佛自身在一动不动地“移动”,在一种“永恒”里“自在翱翔”。接着又导演了超现实的一幕:“我”的心正向着太空方向冲开出路,自己特意“创造出来”一个“自由之神”。这些错觉、幻觉和超现实想象,表面上给人一种“荒唐”感,然而这种“荒唐”本身却表明了一种愿望的强烈程度,那种对自由的渴望之情正可谓尽在不言之中。
最后,从题目“鼠笼”来看,这本身就是一个象征说法,暗示“桎梏”一意,是作品主题题意之寄寓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