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很好,方婧在角房的窗前坐着,阳光正好投向她的眼眸。鹅黄上衣,花白裙子,在阳光底下分外的亮眼。她胸前抱着一本半白半黄的书。窗子开着,微风轻轻地吹过,她整齐的流海有节奏地飘动着。天很蓝,几片洁白的云彩浮在天空中,方婧看完书,眼睛望着天上的云,眼睛里现出了几分哀伤,心里想着:“妈殁了一年了……”
偏房是方得寿的仓库,他在里面低着头整理东西。一拃长的头发吊在脑后,干起活来一甩一甩的,像拖布一样。他自己不会推头,也很少去理发店,半年推一回,推的时候就推一个寸头,他说这样耐长,三块钱算花响啦。有一回,一个年轻女理发师给方得寿推完,他在头上一摸,哟呀地叫了起来:“你咋么给我推成秃子咧?”女理发师一半紧张一半平静地说:“叔,是你说要推这么短的呀!寸头就是这么个。”头发已经推完,方得寿也只好给了三块钱,无奈地离开;走出理发店,他扭过脖子抬眼朝理发店的招牌瞅了一眼,像要记下似的。那理发师惊讶地看了一眼仰着脖子的方得寿,口中嗫嚅着:“看啥哩,人这么个年龄了还推寸头?!”经过这件事,他以后再推头的时候就不去那个店了,也提醒理发师推的时候要比寸头长一点。
方得寿在偏房里呆了很久都不见出来,后来就发出哐哐的声音,像是房子里钻进去了一头野猪似的。他原来是在找一样东西,找不见就来气了,怒气冲冲地朝房门口喊方婧。方婧看了几页书,才合上,就听见父亲叫她,撇了一下嘴就往偏房小跑着去。
偏房里堆满了杂物,一个打开的小木箱横放在狭小的脚地里,里面装的全是钱,有纸币也有硬币。纸币有些破损,像是被什么动物咬过;硬币比方婧见过的要大几圈,看起来像是民国时候的银元。方婧从未见过这些。看见之后,十分惊讶,她用平静掩饰着自己吃惊的表情,但还是被父亲发觉了。方得寿看见方婧的惊奇,眼睛里现出一丝的后悔,他觉得这件事不能让方婧知道的,刚才是找不见,心情太激动了,不小心叫来了方婧。
这时是下午的三点,太阳正好能照到偏房的脚地里。那些银元在阳光下并不刺眼,一点也不反光。方得寿后悔让方婧知道,却已木已成舟,于是便演起了戏,蹴在箱子旁边,瘦削的手指搭在箱子的边缘,用一种质疑的目光盯着方婧,问:“箱子里的钱咋么少了?”
“唔?”方婧早已习惯了父亲冰冷的神情和言语,她还没觉出父亲是在问她,只是思索着家里怎么会有这些钱,又怎么还锁在箱子里,银元又怎么会有?
方得寿见方婧木讷的神情,着急起来,搭在箱子边缘的手在箱面上使劲拍了一下,说:“你快说!等啥着哩?”
“你问我钱,我不知道么,我从来不知道咱屋里还有这么个箱子哩。”方婧申辩道。
“你不知道?”方得寿发出难听的嗓音,又问,“那你看见了咋么不惊人?”
“惊人着哩。”方婧顺着父亲的话说。
方得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问你,是不是你拿了?”他冷淡地质问方婧。
“爸,你咋么这么想哩……箱子你管着的,我连里面装的是啥都不知道,咋么会是我拿的哩?”方婧带着略微的哭声辩解着。但是父亲还是不断追问:“屋里头除了我就剩你咧,不是你拿的还是我拿的?”
方婧感到有点委屈,喉咙眼有些哽咽,她没有再说什么,走近箱子,蹴下身子,看着箱子里的东西,用惊讶的口气对父亲说:“咱屋里头原来有这么多钱,我都不知道!”方得寿心虚似的,努着嘴,长出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话。方婧思索着,弯弯的眉毛缩紧,又舒展开来,然后又缩紧。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能把这件事说清楚,父亲就没完了。她第一眼看见破损的纸币时,就发觉上面的碎口是小动物的牙豁豁,只是不能确定是老鼠还是黄鼠狼。她害怕短暂的沉默里父亲冷冰冰的质问又针对自己,于是没等确定就向他说了这两个答案。方得寿愣了一下,而这短暂的发愣里,既有知道凶手的朗然,又有对损失金钱的悔恨,他这时似乎现出有求于方婧的情状,但又死撑着面子,结巴着说:“那……那到底是啥咬的?”
方婧起身。方得寿像是破案者的随从似的也跟着起身。她问父亲箱子平时是放在啥地方的?方得寿愣了一下,不放心似的,小声问她问那做啥?她没有看父亲的眼睛,也没有说话,像是等待着他说出那个地点一样。方得寿希望方婧能找到他的钱,于是不大情愿地指了一下后墙角落里放面袋子的地方,说:“就在面袋子上放着的。”方婧走过去,在面袋子上摸了摸,看了看,面袋子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破洞,她的手指在上面的轻压使得面粉絮絮像雪一样往下掉。她探着脑袋顺着那个狭缝往下看,看到脚地上有碎纸片,都是钱的样子,有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还有硬币,硬币的旁边有一个比指头粗的黑洞。方婧放松了一下,呼出一口气,她知道那是老鼠把钱当成吃的东西吃了。呼气的那一刹那,面袋子上扬起一阵灰尘,她向后退了退,再看自己的手指时,上面全是土。她找到了父亲苦寻的钱,向外走,顺便对父亲说:“寻着了,是老鼠拉着去咧。”父亲问:“那钱好着咧?”方婧指了一下箱子里的碎片片钱,说:“和这一样。”父亲又气又恨地说:“死老鼠,我看得弄点老鼠药毒死去。”方婧没有说话,去角房里拿了灰耙,又来到面袋子前,跪在地上用灰耙往出刨钱。方得寿不明白方婧在干什么,制止她说:“你还做啥呀,老鼠现在在窝里哩,你打啥哩?”他以为方婧是在打老鼠。方婧说:“我给你把钱刨出来。”方得寿无知地叹气说:“钱烂了,还刨出来做啥呀?”方婧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说话,因为她的嘴巴贴近着地面,一说话,灰尘就会从嘴里、鼻子里进去。刨了一会儿,她的膝盖前堆了一大堆纸币和银元,银元虽然是完整的,但是每刨出来一个,她都看起来不高兴,像是看见了不吉祥的东西一样。
钱刨出来之后,方婧像拿着烫手的山芋一样掬着放到箱子旁边的脚地上。方得寿看见后,又重复说:“烂成这么个了,刨出来能做啥?!”方婧说:“烂了的钱拿到银行还能换成好的,糟蹋不了。”方得寿听到这话,脸上突地出现光气,说:“真的吗?真的能换?”方婧点点头,她已经不想回答这些,她找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偷钱,现在说清楚了她也不想呆在偏房里了,她转身正要出偏房,回角房。方得寿却叫住了她,又企求似的,说:“婧娃,你给我拿去换一下哦,爸不知道咋么换哩。”方婧站住听到后,说了声“噢”就回屋了。
方婧跑回角房时,眼泪已经涌出了眼眶,她趴在窗前看书的桌子上抽泣着,又不敢大声哭,只是在嘴里咕噜着:“妈,我想你……”
晚饭的时候,方婧只是埋头吃饭,静默不语。方得寿倒是很畅快的样子,边吃边喝的,无意间看到方婧愁眉不展,就问:“咋么光吃饭不吃菜哩?”方婧很吃惊,又带有些叛逆的味道,反问道:“你也会关心人啊!”按平常来说,方得寿听到这样的话一准会生气,但这一天他没有发脾气,可能是找着了钱,心里高兴,于是温和地说:“婧娃,咋么这么说话哩?”
方婧停下手里的筷子,以沉重的口气对方得寿说:“你为啥不给我妈看病?”方得寿只是忙着吃,咀嚼的声音可能湮没了方婧的话音,忽而又愣过神来,“嗯?你说啥?”方婧看到父亲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很难过,饭含在嘴里,咽也咽不下,于是她又提高嗓音,重新问:“为啥不给我妈治病,你说为啥?”方得寿先是有些惊异,然后似乎咂摸出方婧问这话的缘由来——她母亲的死让她一直怨恨着他;于是他有意识地回避她的话,不想理会,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峻起来,“你今儿咋咧?……吃饭!”
方得寿的故意回避让方婧恼羞成怒,她从凳子上站起身,大声斥问道:“你有那么多钱为啥不给我妈治病,她的病要是治了,就不会殁了。”
“你咋成这个样子咧?咋么越大越不懂事哩?”方得寿气忿忿地说完,就唉声叹气,怒骂着吃个饭也吃不消停。
方婧知道父亲的脾气,她不想更多地追究父亲,只是想问个清楚,但此刻,愤怒全搬到了脸上。方得寿也清楚方婧的性情,他不说点东西是不行的,于是装出安慰的语气对她说:“唔……婧娃,你妈的病……”他又迟疑了一会儿,可能是心里有愧,并没有看着方婧的眼睛,用他那一贯轻飘的语气砍出一句话:“医生说治不好了。”他又话音一转,说:“婧娃,这个事都过去好长时间了,甭再想了,你看你难过的。”
“都是借口,都是你的借口!对你来说是过去好长时间了,可对我哩?这事就像是夜个刚发生的一样,”方婧说着,声音就抖颤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咕噜咕噜地掉在了饭桌上,她不能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泪语涟涟地说:“我问了你多少回了,你都不说,你真的觉得你做得对吗?”
方得寿装出一副无辜的可怜样,他受不了女儿的叱问,蓦地神情严肃起来,脸上的颜色也跟着变了,“我不想吗?我不想吗?我不想给你妈治病吗?可你知道那得……得多少钱吗?”他说着说着,说到钱的事,声音突然地变弱,收缩回去了。
“钱,又是钱,你眼睛里就光是钱!我和我妈的事你从来都不管。”方婧难受极了,她跑出门去,心里萦绕着:“我妈殁了,这个世上,再没有疼我的人咧。”
方婧撇下饭碗,一甩胳膊跑出去了,方得寿没有追,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嘴里暗暗地唏嘘着:“没有钱能行吗?!”
天下着小雨,方婧原本准备吃饭的时候问父亲那银元的事,却被一场冷漠的争吵破坏了。她也再不想知道那银元是怎么回事了。
方婧低着头跑出去,一只手捂在鼻尖处,呜呜地哭着。
严小海走在路上,看着路两边带着雨珠的树,忽而有人碰在他的身上,吓了他一跳。他缓过神来一看,是方婧,心想她怎么在哭?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方婧站在严小海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对他说着刚发生的事情。严小海一面静静地看着她,一面安慰说:“叔现在肯定操心你,等你回去哩。你快回去吧。”方婧苦笑着不说话,严小海就说:我送你回去。方婧也再没有执拗,看见湿淋淋的雨珠在树叶上滴答,就随严小海回了家。
回到家,方得寿仍然在吃饭,看见方婧和严小海一起回来,就拉长脸,挫气严小海,显得不高兴。
严小海向方得寿问好。方得寿毫无热情地答应了一声,伸出右手顺便摆了一下,叫方婧坐下吃饭。方婧还生着他的气,坐在饭桌旁一直发愣,竟把身边立着的严小海冷落在了一旁。方得寿神情不大自然,想动筷子却又收了回来,偷偷朝严小海瞥了几眼,见他不走,就觉得吃饭很不自在。于是他假装客气地说:“严小海,要不你坐下把我家的饭吃上点……”他的眼神里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反而使自己很难为情。
方得寿的话倒提醒了一旁愣神的方婧。她连忙叫严小海坐在自己旁边,接着拿过一双筷子放在旁边的空位置上。
站在一边的严小海看出了方得寿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呆坐着的方婧,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对方婧轻声说了声“我走了”,然后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走出了房间。
方婧一抬头看见父亲一脸轻蔑的神情,没有说什么话,她立刻站起身想要追回严小海,却被父亲的一声喝叫住了,“你给我回来!”方婧便不得不转身坐下来。她此刻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一点都不安稳,总觉得怠慢了严小海,筷子扎在饭碗里,六神无主的样子。
慢慢地,方得寿看到方婧终于平静下来,他自己也变得温和起来,脸上做出规劝的样子,说道:“婧娃,以后甭和那号人打交道了啊。”
“这又是为啥?”坐在旁边一语不发的方婧这时候发问。她大声地说:“这个你也要管?”她的眼泪忍不住夺出眼眶,“爸,不要总把我管得这么死,能行吗?我是娃娃,我有我自己的事要想哩,要做哩。我想自己飞哩!”
方得寿从不理会方婧这样的话,总觉得是碎娃娃的无理取闹。他毫不在意地说:“你还飞,你飞啥哩?你飞也是胡飞!你能飞哪达去?”
方婧看到父亲冷漠的态度,心里依旧难受着。“去年,我和我妈在集上看上个裙子,我妈要给我买,你却不让,还不给我妈钱;我要上大学,学文学,你却说那不能挣钱,不能养活我自己,非叫我学当医生,我又不爱。我都听了你咧,现在哩?”她伤心极了,这些年的痛楚仿佛一下子倾倒了出来,“现在连我要和啥人打交道你都要管?”
她流着泪,脸上的表情却是那样的坚毅。
方得寿反过来对方婧说:“我那不都是为你好么,裙子不买是因为太贵了,我给你教着省钱哩你却不知道;还有哩,教你学医去,那是最对的了,你还怨我?!学医以后当个医生,有的是人给你塞黑食哩。文学?文学是个啥东西,会说话就行了嘛,学那东西做啥呀?……你啥都不懂。”方得寿还没说够,方婧听到父亲这是给她教坏,心里感到极度的悲哀,打断了他的话,“你都有理,我都不对!”她揩了揩脸上的泪痕,回到角房,关上了门。
这一阵,雨停了,院里杏树叶子上的雨珠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仿佛杏树在流着泪一样。天空变成了黑蓝色,东南方有一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
方得寿看到饭桌上方婧的饭,总共也没吃几口,叹了叹气,又抬眼朝角房望去。角房里,灯也不拉,黑漆漆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一边拾掇饭桌,一边嘀咕:“严小海……哼,那么穷还想打方婧的主意,简直是梦睡梦哩!”他收拾好剩饭,拿出去倒在了狗碗里。狗就蹲在狗窝旁边,眼巴巴望着厨房门口。方婧给狗取了个名字叫海娃,但是方得寿从不那么叫。海娃脑袋耷拉在地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看见碗里有了食了,打了一个寒噤,冲上去便叼住碗,几乎要将碗一起吞下去。
海娃吃了方婧的饭,打了两个饱嗝,滚到窝里,眨了两下眼,亮晶晶的,睡去了。方婧想第二天一早去找严小海,好把这日未曾说完的话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