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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没睡好,次日起床,双眼肿胀。
大清早,拉开窗帘,积雪覆盖了山区小镇,银装素裹,白茫茫的。没有风,也没有鸡鸣犬吠。通往山沟小煤窑的盘山公路旁,几排红砖瓦房和零星的小木屋升扬着袅娜的碧烟。碧烟像云,像雾,又像是飘逸的绸带,慢慢地消融在寂寥的天空。
黑二没有心思吃早饭,匆匆洗过脸,就出门到店里去。他要去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了,然后再去找周百通探风声和拿主意。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那么久,派出所都没有来过问过他,此时张所长亲自来,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意图吗?查身份证和催办暂住证或许是假,而摸情况和探虚实才是真。他猜测不出到底是长仁湖边的血案翻了,还是东莞的抢案翻了,但直觉告诉他,如果留在横山,总之,“栽”进去是必然。
可是,钱那东西实在是太诱惑人了。他把白花花的钞票扔进煤窑里,终究是不甘心就此让冒着生命危险抢来的钞票白白的打了水漂的。能挽回一点是一点吧,走一步先看看!
打开店门,里面冷清清的。按规定,店里不直接存煤和销煤,凡是买煤的,都得先到店里来,交钱开票,然后再持票到煤窑里去装运。他的办公桌抽屉里锁着的是销售记录和账本,虽然字不识几个,但往来的账目却做得清楚明了。
他取出账本粗略算了算,投进去的几十万离回笼还差十万八千里。严格说来,不仅煤窑没赚什么钱,而且每月还至少额外的塞了不少进去打点关系。他原本指望关系理顺了,不愁煤窑不挣钱,可是,如今看来算盘又打错了。
呆坐了一会儿,等到一个客户。收了钱,开了票,他顺便搭乘煤车进山沟。
一路颠簸,到了煤窑,乌二和周百通还在睡大觉。他压住心头的怒火,装出一副笑脸,把乌二拉了起来:“都啥时候了,还在睡懒觉?”
乌二揉揉睡眼,边伸懒腰边打呵欠,说:“哥,大冷的天,你来干嘛?”
“来看你们呀!……像你们这样经营,煤窑能挣钱吗?”
“哥,周大哥说下雪天,煤窑最好不开工……”
周百通翻身坐了起来,接过乌二的话,开脱道:“兄弟,是我叫大伙休息的,天冷,下井容易出事……你在街上呆着不是很好吗,来干啥呀,难道有我在你还不放心?”
“不是的!山里下雪,没啥生意,一个人闲着无聊,便来瞧瞧你们了!”黑二走到周百通的床前,替周百通取过了床头的衣服。
穿戴完毕,乌二和周百通陪着黑二到工棚里转了转,算是看望矿工。积雪很厚,几乎把矮小的工棚整个儿都掩埋了。矿工们生了柴火,围坐在柴火旁,有的在聊天拉家常,有的在津津有味的抽土烟,有的在穿针引线的缝补棉衣。柴火上面用铁链系了一把大铜壶,铜壶里的水沸腾了,冒着乳白色的水雾。见老板进来,大伙儿都投过目光,好奇地向他们打量。
黑二只简单的看了看,就退了出来。他们回到乌二和周百通住的木板房里,煮饭的师傅已经过来将炉火捅旺了,正在为他们烧开水。
水烧开,沏了一壶茶,周百通便借口要准备午饭,将乌二和师傅一并支开了。
周百通拿着一截铁棍,拔弄着火苗,对黑二说:“说吧,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黑二嘿嘿嘿地憨笑:“没事,看一看!”
“看一看?你把我‘周百通’当宝器打整吗?你的屁股一抬,我就晓得你要来;你的屁股一翘,我就晓得你要拉尿……得人钱财,替人消灾!说吧,什么事那么要紧,大清早的赶来?”
黑二犹豫了半晌,吞吞吐吐地说:“大哥,昨天夜里派出所张所长来家里要我去办暂住证……记得大哥好象说过,张所长是你熟人,你给他打过招呼,凡事担待着一点……”
周百通从炉火中拔出铁棍,沉思,盯着黑二,问:“只要你去办暂住证吗?”
黑二摇头:“还说我和你弟媳妇不能非法同居!”
“还有呢?”
黑二想了想:“还查看了我和你弟媳妇的身份证。”
周百通“啪”地一声将铁棍扔到了地上:“兄弟,出事了!……派出所那些把戏我太了解了!没错,他们掌握了一定线索,正在进一步核实,如果核实准确了,那么,他们就会采取行动。明白啥叫‘采取行动’吗?——抓你!”
黑二故做镇静,笑道:“不会吧,我又没犯法,凭什么要抓我?”
“你没犯法?……嘿嘿,棺山坡卖膏药——哄鬼!……别急,等我去派出所打听打听。你想一想吧,横山是个啥地方,穷得不能再穷,要不是有木头和煤炭买,政府那帮人怕是工资也发不出来。你来了,带着钱来投资,你就是财神爷,镇上各部门都得围着你转,生怕你走了。没有政府头儿们发话,派出所敢随随便便的来要你办暂住证吗?别看派出所的警察一个比一个神气,在横山,说白了还不是跑腿的。既然张所长找上门来,兄弟,你自个儿心里应该有底儿!”
“那你说我该咋办?”黑二沉不住气了。
“天塌下来有高的顶着,别怕!兄弟,有大哥在,只要听大哥的话,大哥包你没事!”周百通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数钱似地不停捻动。
黑二清楚又是找他要钱去“打点”,于是问道:“多少?”
周百通竖起一根指头。
“一万?”
周百通摇头。
“十万?”
周百通哈哈大笑:“兄弟真不愧是聪明人!……好吧,就这个数,少了不行,多了不要。菠菜煮豆腐,一清二白。完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继续呆在横山,我保你安然无恙;远走高飞,我就祝你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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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横山派出所的确是早就注意到黑二一行人的行踪了。山区小镇里,突然来了两男一女,不像是做正当生意的,却又出手大方,哪有不引起派出所注意的道理。但是,正如“周百通”讲的那样,他们是带着钱来投资的,既是投资者,就肯定是“财神爷”,是镇政府力保的对象。横山处在祟山峻岭中,以前镇政府的财政支出主要靠卖木材维持,改革开放后,国家环保意识增强了,砍木头卖不再是政府的生财之道,于是,镇政府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小煤窑的开采上来。不过,开采小煤窑得有先期的投入,仅管一个小煤窑从投入到产出,运营成本大不了几十万元,但横山的人毕竟是没有几个投资得起的。有人来投资,就意味着镇政府的财政收入开启了新的“泉眼”,只要“泉眼”不闭,财源就会流水般泌泌而来。所以,谁和投资者过不去,谁就是在和镇政府过不去。
派出所本属县公安局直管,财权和**都不在镇上,按说,派出所是不该过多地顾忌镇政府的考虑和想法的。一切照章行事,严格依法办案,该查的要查,该过问的要过问。可是,县公安局手长衣袖短,捉襟见肘的财力无法支撑起全局的局面,因此,到了最前沿阵地的基层派出所,几乎是微乎其微了,更何况象横山派出所这样边远的山区小派出所,某种意义上说,本来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县局下拔的钱,有时仅够支付民警的工资,有时连民警的工资也支付不了。门牌挂着,就得办公,就得办案,可办公要有办公经费,办案要有办案经费,这些钱从哪里来,无奈之下,派出所就只好依赖眼皮子底下的镇政府了。
张所长是从部队转业到公安机关的,为人较严谨和正派。黑二他们刚到横山,他就怀疑几人来路不正。正要去查实几人的身份情况,却突然得到镇政府主要领导的指示,各部门一律要为黑二他们办理开矿的相关手续开绿灯,不得推诿刁难。有镇领导的指示,谁还敢去“胡作非为”?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几人是违法犯罪分子或者“三逃”人员,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至于周百通在黑二面前炫耀的派出所民警同他关系如何如何的好,出了事他又如何如何的能摆平,事实上,那纯属是见怪不怪的“黑吃黑”的鬼把戏。周百通在横山土生土长,同横山派出所民警熟悉,正常得很。派出所民警的职业决定了他们既要同正派人物打交道,同时也要同社会上的渣滓和混混打交道,否则,就不能得心应手的开展工作。于是,派出所民警偶尔给周百通留点面子,卖一个或大或小的“人情”,不知不觉中,便被周百通用来恰如其分地做了敲诈黑二的“道具”。
张所长不便明查,便私下里向周百通暗访黑二他们的具体情况,比如他们到底是从哪儿来?黑二和雪儿到底是不是夫妻?黑二和乌二到底是不是亲兄弟等等。周百通是烂田里的鱼鳅,滑的不能再滑。他明知黑二他们来路不正,却又偏要向张所长信誓旦旦的保证几人“没有问题”。
然而,一份来自广东东莞的“协查通报”最终还是引起了张所长的警惕。
黑二和乌二抢走的百多万元现金,是厂长借职务之便贪污的不利之财。黑二他们逃走后,厂长没敢报案。但是,企业改制,巨额的亏空露馅了。在检察院办案人员的再三盘问下,厂长交待了事情的真相。检察院及时向东莞警方通报了情况。两案并查,警方很快从娱乐城流动人员暂住信息资料里查出了雪儿的真实身份,接着又复印了几人的照片,散发到周边各省市公安机关,直至基层派出所。
由于时间拖延,加之横山派出所又太偏僻,所以,收到“协查通报”时已是很晚了。
照片是从资料上复印的,十分模糊,不过,从“协查通报”上描述的几人的体貌特征,张所长还是蛮有把握的敢猜测几人就是黑二他们。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借“清查”之机,他亲自查验了黑二和雪儿的证件。假身份证不管伪造得多么逼真,在长期从事基层公安工作的警察眼里,终究是要露出破绽来的。身份证上标注的出生年月日代码与他们自己讲的不仅不能吻合,而且还相互矛盾。
张所长心里有数,却没有声张。派出所加上他共3个民警,其中一个民警抽调到县局刑警队办专案去了没回来。两个民警想同时控制住3个涉案人员,肯定是有一定难度的。再说,乌二在深山沟里,并不在镇上,假如顾及了这一头却不能顾及那一头,未一举将3人全部拿下,打草惊蛇了,那么,乌二或者黑二,任随哪一个漏网,都将遗害无穷。
按惯例,遇上类似情况,派出所一般采取两套方案。一是给镇党委和镇政府领导汇报,请求镇政府派工作人员协助。但此方案在横山显然是行不通的,别说只是怀疑,即便是有了相当的把握证明几人就是抢劫案负案在逃人员,涉及到政府的直接利益,镇领导也未必就同意你马上去抓人。抓对了皆大欢喜,抓错了冠以破坏投资环境的“罪名”,小小派出所所长,怕是不脱警服走人也得把丢乌纱帽摘下。除非万不得已,张所长是不会出此“下策”的。另一套方案是向县公安局领导汇报,请示处置措施。假如证据确凿,县公安局毫无疑问,会随即组织警力前来实施抓捕。但在情况尚不完全明了,地方偏远,又是下着雪的深夜,出警成本增大,那么,县公安局大多也不会“轻举妄动”。不过,两相权衡,他觉得采取后一套方案要好得多,毕竟及时向上级领导汇报异常情况是派出所所长必须履行的职责。当然,他给局领导打了电话后,局领导的回答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继续留意几人动向,暂时不要冒然行动!”
张所长一夜没合眼,睡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担心夜长梦多,机会失去了会铸成大错。局领导说“暂时不要冒然行动”,却并不等于说是不行动。破案讲机遇,抓案犯同样讲机遇。机遇来了你不好好把握,错失了就追悔莫及。
他决定亲自去一趟县城,向局领导当面陈述自己的看法。不管怎么说,黑二和雪二使用假身份证明是他查证了的事实,仅凭这一点,派出所就可以传唤审查他俩。只是,得有局领导出面支持,否则真搞错了,派出所会得罪镇领导。山区派出所,执法和处警,要考虑和顾及的不仅仅只是法律,有时候处理协调好方方面面的关系恐怕比秉公执法本身要重要得多。
早晨起床来,他嘱咐内勤注意观察黑二的动静,然后就匆匆忙忙的搭乘过路客车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