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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和马天成闹得差点打架,此事的最后处理结果其实并未按照人们预料的那样去。李明愿意接受处分,无疑给徐大虎搭好了下台的台阶。徐大虎是半夜拿桃子,只喜欢吃软,不喜欢吃硬。李明的父亲出面了,李明也低头了,总不至于得理不饶人吧!他心里有数,李明和马天成闹翻,并非完全是李明的错。马天成是什么德行,他果真不清楚吗?他清楚,但他需要这种人。分明知道马天成在枉法,在乱用职权,可他就是要装着没有听到和看到;分明知道马天成在耍霸王作风,在瞒上欺下,可他就是要给马天成把腰撑着。他的屁股大了,少了人伸长舌头来舔,就会觉得不舒服。做官做到一定的份上,就特别希望……不,应该说是特别渴望有人来巴结,来讨好,来抛媚脸和献媚骨。那是虚荣心的需要。虚荣心是领导的尊严,领导少了尊严,还能叫领导吗?
当然,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接到了滨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和滨江市公安局联合发来的函:陈涛故意杀人案相关证据拟由市中院组织的专家重新调查核实,请配合!——简单的措辞,却包含着深奥的机密。专家来重新调查核实,不就是对长仁县公安局搜集到的证据持不信任态度么?
老实说,他自己越到后来也越不能相信当初的调查结果了。在和陈涛闹过不愉快的气头子上,突然死了侄女徐薇和侄外甥女陈星,他怀疑陈涛作案,在情理之中;把陈涛抓起来审查,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审查的结果居然真的是陈涛作案——他不得不慎重了,甚至他也不得不开始在心中暗暗地审视起那些证据的真实性和可靠度来。只是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假如陈涛没作案,那么干嘛他要承认是自己杀害了妻子和孩子呢!难道仅仅是因为陈涛在法庭上申辩的那样,马天成对他实施了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马天成搞刑讯逼供,没人不相信;但因为马天成的刑讯逼供,陈涛便承认自己有罪,则没有人会相信。好一个陈涛,在刑讯面前是能随便供认自己有罪的软骨头么?
感情冲动的时候看任何事情都会一概带全并一意孤行地失之偏颇,靠“严打”起家并在“维护社会治安秩序稳定”的大舞台上充分展示出“铁拳头”厉害和捞得“政治资本”的徐大虎,一旦踏上了感情用事之路,就没法回头。尽管良心像一根鞭子,时不时的在抽打他,在催促他回过头来,实事求是地对待陈涛杀人案,可关键时刻,他又不得不昂起头来继续大胆的往前走。他深知道,自己每向前迈出一步,身后的门就紧紧地关闭了。因此,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只能是义无反顾地坚定着自己的步伐,神定气闲,且从容不迫,一路风声一路歌的走下去……
他预感到了自己有可能将会为当初感情的一时冲动付出代价,但那只是“有可能”。到了节骨眼上,把“有可能”变为“不可能”的唯一办法便是将错就错和一错到底!要将错就错和一错到底,就必须全力以赴,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陈涛的案子上。“攘外必先安内”,虽然他不是高明的“政治家”,但也并非就是一窍不通的等闲之辈。
因此,在接到滨江市中院和滨江市公安局的函后,对待下属,他显示出了少有的宽容。他主动找到政委谭德龙和长仁湖派出所的指导员罗中华交换意见。
他说:“李明是年轻人,我们要给年轻人一个认识错误和改正错误的机会。既然李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么,依我看就不要再给他什么处分了。不过,他也不宜再从事派出所的基础工作,特别是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工作。他那脾气,弄不好是要把警民关系搞僵的!”
政委谭德龙自是菜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人,听徐大虎这么一说,高兴的不得了,他正愁息事不能宁人呢。于是附和道:“让他做内勤吧,清闲一点,心情也许会好一些!”
罗中华心知肚明。徐大虎不让李明再做驻村民警,其真实的意图是担心李明把陈涛的案子搅混了水。但他城府深,凡事不轻易表态。所以,他绕了一个圈子,说道:“市局要求各基层派出所建警**防点,群防群治,并且农村各村组还要建治保会,搞治保巡逻。徐局长,李明长期从事驻村民警的工作,和辖区群众的关系好,感情深,要是把他换了……”
“能换得换,不能换依然要换。这事不拖,回去就抓紧时间办……听说李明整天往陈涛母亲那儿跑;还有那个黑二的父亲,他们粘糊得也紧……中华,你是指导员,又是读书人,把你放到那个岗位上去,就是要你去挽回影响。长仁湖派出所是全局树的一面旗帜,陈涛犯案了,旗帜也倒了,你再不支撑起局面,我这个局长也脸上无光啦!……所以,凡事多配合天成的工作……至于李明嘛,敲打敲打,按德龙说的办,让他做内勤,拴在所里,免得到处乱跑,惹事生非……我早就说过,什么黑二白二的与陈涛案无关,死者是我的亲属,难道我还不想抓住真正的罪犯么?陈涛杀人,铁证如山,过不了多久,二审结果就要出来了,让法庭的审判结果说话吧!”
话虽如此说,可毕竟心里是虚的,因此,在打发走谭德龙和罗中华后,徐大虎又立马给马天成打了电话。他提醒马天成,市法院和市公安局最近可能要带专家到长仁湖来重新调查陈涛案,嘱咐马天成心里要有所准备。
马天成信誓旦旦地说:“徐局,放心吧,陈涛的案子是我办的,别说市法院和市公安局,也别说什么专家不专家,就是北京的人和北京的专家来了也休想翻案的!”
徐大虎想到了黑二,既然有人议论,案发后黑二又突然销声匿迹了,那么,案子莫不真与黑二相关?他认识黑二,黑二的“大名”他也早有所闻。要是案子真是黑二犯下的,水落石出了,他这个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和公安局局长还能当吗?于是,揣度再三,他对马天成说:“摸清黑二的动向,一旦有了他的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只是报告吗,徐局?”显然,马天成钻进了徐大虎的肚子里,刹时便准确无误地诊断出了徐大虎的心病。
“你看着办吧,一切后果由组织负责!”
“明白了,徐局……年前有个‘积案’,黑二涉嫌持刀抢劫,我现在就亲自去捉拿他。假如他‘拒捕’的话,我就只好采取断然措施……”
徐大虎不置可否,将电话挂断了。他想,马天成“亲自去”也好,免得留在长仁,上面来了,不知天高地捅出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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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天成借口落实村组治保会的组建工作,连续两天都往陈大伯所在的陈家湾跑。
陈大伯的病情没有多大好转,烧退了,咳喘似乎也没有以前严重,但脸色苍白,浑身倦怠,站着想坐着,坐着想躺着。陈涛的母亲过来看望过他几次,可每一次他都是有问而无答。他心里的顾虑太多了,他迫切需要思考的事情也太多了,他真没有心思去和旁人拉家常。他极少生病,然而这一场大病却使他的身体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摧残,他明白要想恢复往日的健康,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只要有了空闲,他就会独自陷入苦苦的反思之中。他反思自己年轻时候的身强力壮;反思自己怎样含辛茹苦地把黑二拉扯大;反思自己和陈涛一家的邻里情谊;又反思李明对他的悉心照料……他没有出过远门,但毕竟也经历过一些世面,陈涛案发了,黑二出走了,李明便频繁的来蹬门,像亲生儿子一样关怀自己,难道这里面就没有文章吗?
他完全可以把黑二留下的衣服交给李明,让李明拿去鉴定。如果黑二与血案无关,那么他心里的忧虑也从此打消,再无所顾忌;如果黑二与血案有关,那么,公安机关该抓谁尽管去抓谁,该枪毙谁尽管去枪毙谁,冤有头债有主,免得陈涛呆在牢里受苦,至死也不明白谁是真正的凶手。
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要迈出这一步又是十分艰难的。不管怎么说,黑二是他一手一脚带大的,他不忍心就此把唯一的孩子送上不归路。不过,作为看着陈涛长大的长辈,他不迈出这一步,同样也是十分艰难的。常言说良心是肉做的,他目睹着陈涛一家悲剧的发生,目睹着陈涛去坐牢,继而在监狱中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死刑的最后判决,他,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实本分的乡下人,能心底坦然地睡上安稳觉么?
恰在进退维谷拿不定主意的时刻,马天成来找他了。马天成的到来,使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黑二与血案相关。
马天成找他聊了两次,他都缄口不语。马天成的耐性有限,加之时间也不允许他和一个八棍子打不出半声响屁来的老头子软磨硬缠的翻嘴皮,因此,临到最后,几乎是咆哮了起来。他双手叉腰,瞪着胀鼓鼓的大圆眼,说道:“死老头,你听着,我早晚要找到你那龟孙子,到时候可别怪本所长不客气,把你也一并送进了牢房……知道不,你犯的是包庇罪,包庇一个重刑犯轻者要判无期徒刑,重者要判死刑……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把你弄回所里去关黑屋?”
陈大伯眯缝着惺忪的睡眼,瞧马天成,问:“你是所长?新来的?”
“我不是所长还有谁是所长?”马天成喜出望外,以为陈大伯要如实“交待”黑二的下落了,“说吧,只要你说了,我保证没你的事!”
“你贵姓?”
“我姓马,大名天成,长仁湖镇家喻户晓……”
“呵呵,是河对岸马家堡马石匠的大儿子吧,早听说了,你不是在哪个镇上做招聘干部吗,咋摇身一变来做派出所所长了?……马所长,既然你是所长,还怕找不到黑二吗?去找吧,反正不在天边就在眼前,或者在歌舞厅,在夜总会……总之,那龟孙子没长翅膀,飞不到哪儿去的……嘘……嘘……”陈大伯说着,起身拖着脚步,到门前,吆喝正在门边觅食的几只小鸡。
马天成听出了陈大伯话中的弦外之音,气得咬牙切齿,可他又不便发作。抓陈涛,并费尽心机地将案子办成“铁案”,是配合徐大虎指示精神的需要。在公安机关,能见机行事地配合主要领导的需要而开展工作,既得天时,又得地利,还得人和。像投机钻营的马天成之类,只要是主要领导的需要,哪里还会错失良机,再把客观和公正放在眼里?他原本以为只要“铁证如山”,那么一审二审……陈涛很快就会被执行死刑。枪声一响,尘埃落定,顺理成章,他便会得到提拔和重用。可谁知案子到了二审,却节外生枝,引起了“上边”的重视,居然滨江市法院和滨江市公安局要组织专家来复查核实……
他自己清楚那些“铁证”是怎么取得的。不过,他依然存有侥幸心理,凭着多年积累起来的“办案经验”,他相信,只要没有捉到真正的凶手,那么,陈涛的案子就不会有足够的证据翻过来。谁是真正的凶手呢,以前他心里没有谱,可到了长仁湖派出所后,诸多的谣传和迹象使他恍然大悟了。不但他恍然大悟,显然连徐大虎也“恍然大悟”了。
假如黑二真是凶手,那么,在“上边”下来之前他就得想尽办法找到黑二并让他永远“消失”。将错就错是他和徐大虎不谋而合的共同想法。也只有将错就错,他和徐大虎才能保住脸面和“饭碗”。在他和徐大虎看来,脸面和“饭碗”至少要比陈涛的性命更重要!
因此,在陈大伯的奚落中,他保持了少有的冷静。见从陈大伯嘴里实在是抠不出有用的东西来了,于是,又赶紧转身去找村长和治保主任。
望着马天成离去,陈大伯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取了扫把,打扫屋子。扫着扫着,竟然木头般痴痴地怔住了。他在寻思,马天成匆匆离去,肯定还会回来。马天成那种人,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要是马天成回来了,搜他的屋子;或者果真把他抓到派出所里去关起来……那么,他将怎么办?
那件衣服,那件压在床铺底下带有些许血迹的衣服此时成为了沉重的包袱。继续藏,不是办法;毁掉,心又不甘。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将衣服毁掉。
他拉开被褥,把衣服取出来,揉成团,捧在手中。踟蹰半晌,毅然走到灶前,划燃了火柴。然而,望着淡蓝色的火苗在眼前飘浮,陈涛的面孔涌进了脑海。他深知道这一烧,或许,拯救陈涛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他的脸颊抽搐起来,泪水潺然落下;他的手不停地颤抖……
火苗燃到了尽头,熄灭了,他又划燃一根……正待要将衣服点燃,门外却响起了脚步声,他稍一迟疑,慌忙将衣服藏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