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李明调出梅小雪的户籍簿和身份证底卡,摘抄了,去湖滨村了解情况。
梅小雪的家其实不在湖边,名阅湖滨村,并不是每一户村民都在湖边居住,有的差不多要沿湖畔溪径步行大半个小时,比如梅小雪家,就在湖湾溪流深处的一个小山坳里。
梅小雪家里没有人,李明向邻居打听,一位老大娘告诉他,梅小雪的母亲死了好些年了,自梅小雪出门后,她的父亲就到滨江下苦力去了,具体干什么,也没有人说起过。
李明问:“她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老大娘说:“她二爸在镇中学教书,有什么事去问他吧!”
“叫啥名字?”
“梅长海,小时候大伙都管他叫海儿,是考学校出去的……”
李明模糊的有了印象,因为陈涛以前是中学老师,家属也在中学教书,所以时不时的便将中学老师的情况讲给大伙儿听。记得不错的话,梅长海是教数学的,性格内向且孤僻,喜欢下象棋,赢得输不得。赢了,笑得合不拢嘴;输了,没准儿,会怒目圆睁,扭住不放,哪怕就是到了上课时间,也绝不松手。
他返回镇上,去镇中学找梅长海。
中学校园和教师宿舍是分离的,在场镇外的小山坡上。办学时间虽然不是很长,但处在风景区,十分注重绿化,因此,校园里种植的樟树和松柏转眼间成了气候,跨进校门,便有了静谧肃穆的感觉。
放晚学了,操场上有不少同学在打篮球。他向一位老师模样的中年人打听,那人指着一棵大黄桷树噜噜嘴:“那,戴眼镜的那个,正在下象棋。”
李明细瞧,果然是梅长海。
他走过去,站在一旁,瞧了一会儿,见下棋的两人似乎对他都视而不见,只管自个儿的下得没完没了,于是,咳了一声嗽,招呼道:“梅老师,能找你谈谈吗?”
梅长海头也不抬,举起一枚棋子,重重地放下,回答:“等我把这盘棋下完了来!”
“我是派出所的……”
“派出所的也要等我下完了来!本人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刮民党’……嘿嘿,管它是‘派出所’还是‘派进所’,臭老九一个,不需要啥子所不所……将军!”
李明暗自好笑,但却只好忍着,不能笑出来。
不一会儿,棋下完了,估计是梅长海赢了,他笑容满面地回过了头,瞧着李明,上下打量:“说吧,有何贵干?”
李明犹豫了一下,说:“梅老师,我俩能换一个地方单独谈吗?”
“嘿嘿,蛮神秘嗦!……到底什么事,别装神弄鬼的故弄玄虚。说吧,我还要下棋!”
另一位老师见势对梅长海提议:“你俩谈吧,咱俩改天再下!”
起身,准备离开。
梅长海伸手将那位老师拉住了:“别走,才下了两局,还早……派出所找我,嘿嘿,和尚找尼姑,搞错届门了!”
“不是的,梅老师,我找你真有事,能聊一聊吗?”李明解释说。
梅长海想了想,双手把棋子一推,站起来,捋捋眼镜:“好吧,咱俩就聊一聊吧,看是聊‘天’还是聊‘地’!”
说完,自个儿埋着头朝办公楼走去了。另一位老师忙给李明使眼色,示意要李明赶紧跟去。
打开办公室的门,梅长海坐到了拥挤不堪的办公桌旁。他没有招呼李明坐。虽然只有30多岁,但看上去整个儿丝毫不差地就像是一个老气横秋的迂夫子。
李明拉过凳子,坐到梅长海身旁,单刀直入,问道:“梅老师,你知道梅小雪的下落吗?”
梅长海揣度着李明问话的意图,半晌,说:“早就没有来往了……”
“为啥?”
梅长海清瘦的脸颊抽搐了几下,不自然地苦笑道:“出门挣了大钱,哪里还认得我这长辈呀!……小伙子,权力使人高贵,金钱使人尊贵,穷教书的,谁稀罕和你打交道?”
李明轻松地笑道:“梅老师,看你说的,老师是知识分子,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蛮受人尊重呢!”
“哈哈……知识分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鬼话加屁话,尽他妈装腔作势的打胡乱说。我问你,你是什么文化?中专,对吧,警校毕业的,当年警校叫公安校,招生时录取分数线降了又降,没人愿填报的。我是大学本科生,并且还是重点大学,我毕业整整12年了,小伙子,我的日子混得没有你好啊!你的地位比我高,你的待遇比我好,你说,知识能当饭吃吗?知识又能当房屋住吗?你们所里新来的那个马所长,想当年和我是同学时,谁把他放在眼里了,成绩孬,品行差,高考时连中专也没考上。嘿嘿,改革嘛,时来运转,摇身一变,居然拿了大学文凭,还当了派出所的所长来我面前显摆、耀武扬威……整天舞厅出,酒店进,好不风光呀!咱十年寒窗才熬得一个大学文凭,他却只需花点银子加一顶‘帽子’,便可轻而易举地把文凭搞到手……知识没用的!……我认识你,你和陈涛的妹妹关系好,对吧? 陈涛就是吃了有知识的亏……小伙子,千万别羡慕知识,更不要去读书,以前说书读越多越反动,你仔细去琢磨吧,书,真的是害人不浅的东西。书本教你做人要正直,要光明磊落,要心底善良……可是,等你照着书本上说的去做的时候,别人却在投机取巧,在玩花招,在使绊子,到头来,不读书的人占了便宜,读书的人却倒了霉!……我教育学生就不要读书!读什么书呀,只要学会阿姨奉承,只要学会投机取巧,只要学会心狠手辣就足够了……社会嘛,大染缸,染得越肮脏越龌浊越吃香……啥玩艺儿!”
李明听出了梅老师是在发牢骚,也不计较,他只管望着梅老师微笑。待梅长海把话讲完,他安慰道:“梅老师,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干警察这行的,其实也有许多的苦无处诉说。你看见的是表面的,假如你像陈所长,也改行来做了警察,那么,说不定你很快就会厌烦的。和平时期,警察是伤亡最大的高风险职业,穿上了警服,就意味着要舍弃家庭、舍弃爱好、舍弃曾经孜孜不倦地追求过的事业和理想,比如陈所长吧,当老师时,他特喜欢拉二胡和拉小提琴,可自从到了派出所,做了警察,我就很少再见到他玩乐器了!警察苦呀……你们做老师的有苦可以随便说,随便讲,咱们做警察的受职业限制,心中有了委屈和痛苦,却不能随便说和随便讲。打落了牙齿,你们可以吐出来,让老百姓瞧;而我们呢,牙齿打落了,却只能悄悄地咽进肚子里!……梅老师,你讲的话,个别地方或许是对的,但绝大部份我听得出来,是气话。你是老师,还是要教育学生多读书,只有读书人一天比一天多,社会才会有希望……今天我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向你打听梅小雪的下落。不知道则罢了,假如有了她的消息,拜托你及时告诉我。因为需要保密,故希望你只告诉我和指挥员。马所长那里,既然你瞧不起他,就不要透露给他了。好吗?”
梅长海虽然愤世嫉俗,虽然性格古怪,可他毕竟受过高等教育,因此,在李明低言细语的谈话和老实虔敬的表情面前,他还是表现出了极大的配合。他说:“我真没她的消息,据说是到沿海去了……要不我设法替你打听打听吧!”
李明点头,然后和梅长海闲聊一小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58
下过一场绵绵的冬雨,气温骤降了不少。
周末所里有事,李明没有回城里去。母亲打电话来问他,他推说检查烟花爆竹市场,至春节前,民警都不能休息。母亲信以为真,便说:“我来看你。”
那天,久雨后的天空突然放了晴,长仁湖孕满滢滢的黛蓝。在碧天白云下,湖水显示出少有的浩淼和空朦。李明处理完警务,独个儿出门闲逛。站在长长的大堤上,举目而望,压抑的情感仿佛决堤的江河,顿时汹涌澎湃起来,久久的不能平息。看见湖面翩跹翻飞的野水鸭和倏而远逝的大雁,李明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陈蕊。触景生情,陈蕊的面容成为了压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痛。他没有丝毫责备陈蕊的意思,他只是想她。想她的笑,想她的忧郁,想她的痛苦,想她此时的学习生活……思念和怀念,像一只蜘蛛,在他的心头不停地缠绕,最终织出一张网来,把他的的思绪困在了里面。
一株碧桃,在严寒的浸逼下,竟然绽放出了一朵鲜艳的小红花。虽说碧桃开放在早春,但此时绽放,毕竟还是太不合时宜了。李明惊诧地凝视着花朵,良久,踮起脚尖,将花朵采摘了下来。他端详着花朵,企图从柔弱的半张半合的花瓣里寻找出花儿早放的理由,可是,任随他怎么猜测和遐想,就是没有寻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从湖心驶出的小客轮,在靠岸前拉响了汽笛。浑厚的汽笛声将他从梦靥般的冥思苦索中唤醒。看看时间,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想到母亲说过要来看他,于是,赶紧回所里。
冬天是旅游的淡季,不过,大堤上依然有一些零星的游人。在大堤入口处,他看见母亲和一个穿靓红色羽绒服的年轻女孩手挽着手摆谈着走来。刹时,他明白了母亲来看他的真实用意。他十分狼狈地站了下来,注视着母亲和那女孩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近。
母亲显然也看见了他,指着他向女孩说什么。女孩远远地打量李明,圆而白皙的脸庞荡漾起甜蜜的笑容……
“李明……”母亲朝他招手呼唤。
李明故作镇静地走过去,站在母亲面前:“妈,你来了?”接着,目光转到女孩的身上,羞红了脸,招呼道,“你好!”
那女孩望着李明拘谨的模样,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她伸出一只手,递到李明胸前,爽快地说道:“我叫杨小容,县医院妇产科护士,去年从卫校毕业,今年20岁。很高兴认识你!”
李明手足无措,忙勉强地将杨小容的手握了握。他说:“我叫李明,派出所民警,警校毕业……”
“知道,阿姨早告诉我了。李大哥,到你宿舍里去坐一坐行吗,外面风大,冷!”
李明笑道:“行,咋不行呢!”
转身,带着母亲和杨小容,穿过樟树林,到了派出所的宿舍门前。打开门,让进母亲和杨小容。李明将手中的小红花放到书桌上,然后一边收拾房间里杂乱的物品,一边尴尬地说道:“看吧,脏乱的不得了,千万别笑话!”
杨小容主动替李明折叠了床头的被子,她说:“可以理解,警察嘛,钻头不顾尾,照顾好了工作,就不能照顾好自个儿的生活。我们班上的女同学,有好几个找的男朋友是警察。一见面,就老是抱怨警察大大趔趔,像马大哈……”
“那你呢?”李明问。
“我?”杨小容抬头盯着李明,“同感!……不过,我蛮喜欢警察的。男人嘛,干嘛非得像女孩子一样细心不可呢?”
见他俩有说有笑的拉开了话头,李明的母亲便借口去厨房做饭离开了。
床铺整理完,杨小容又去替李明清理书柜和衣橱。
李明忙制止:“闲着吧,有空了我自己整理!”
杨小容不理会,她说:“我有洁癖,看不惯脏乱。大哥,咱们是九十年代的年轻人了,用不着羞羞答答的遮掩,你说是吗?你工作忙,我工作也忙。阿姨托人捎话来,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交朋友。我是直爽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要见了面彼此瞧着顺眼,性格能够相融就成。我不是大家闺秀,所以没有任何资格可以东边日出西边雨的使小心眼耍大小姐脾气,让人整天没完没了的瞎折腾。何苦呢,干嘛要把精力浪费在那上面呀……我家在城里,爸爸是县中学的老师,教化学,妈妈和你妈妈是同事,一样下岗了……如果你中意的话就直说,不中意呢,也直说,我不会见意的。恋爱也罢,婚姻也罢,都得讲一个缘分,强扭的瓜是不甜的。来之前,对你的情况有所了解。你做事踏实,为人诚恳,心底也善良……我不喜欢装腔作势的男人……说个话吧,好吗?”
李明反倒被杨小容的率真逼得走投无路了。他琢磨着说:“怎么说呢,那天回家,妈妈给我提了这事,没想到就当真了……我们还年轻,能先交往一段时间再说吗?”
杨小容摇头:“名不正言不顺的‘交往’?为啥?”
李明把目光掉开了,想了想,沉思着说:“手头有两个案子,待查清之后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你的坦率让我钦佩,真的,我也不喜欢装腔作势的女孩子!”
李明的话是在推诿,事实上他想继续等待陈蕊的消息。凭心而论,他的心中装着陈蕊,只是陈蕊入学后没给他来信,才让他每每想起来觉得很不是滋味。不过,虽然如此,他仍不甘心就此轻易罢手。所以,他要杨小容给他一点时间。
杨小容泰然自若地笑了笑,看见书桌上李明放下的小红花,取过来,瞧着,问道:“大哥,你在哪儿采的花呢,蛮娇艳的!”
“好看吗?”李明问。
“好看呀,只是太娇嫩了,经不住风吹雨打……”她扭过头来,水灵灵的一对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李明,“大哥,护士这职业不好,对吗?整天守候在病人的身边,不但要替病人拿药打针、接屎接尿,而且有时还要受病人家属的窝囊气。大家都管咱们叫白衣天使,其实呢,咱心里明白,没地位的。可是,社会总得有人来从事这一职业呀……以前也有人给我介绍过男朋友,可一听说我是护士,面还没见就吓跑了。大哥,你不会也被我的职业吓跑吧?”
看似坚强的面容里面,隐藏着的是一颗渴望得到理解和尊重的柔弱之心。李明被打动了,与生俱来的菩萨心肠使他对杨小容顿生了缠绵不尽的怜惜之情。他语无伦次地说道:“咋会呢,护士是高尚的职业……我喜欢护士……”
“当真?”杨小容惊喜地问。
“当真!”李明点头。
杨小容受宠若惊,猝然伸出双臂搂住了李明的腰:“大哥,不嫌弃的话你就娶我吧,我会做你的好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