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又热了一点剩菜剩饭,晚饭算是凑合着吃了。
李明收拾碗筷,陈涛的母亲便去取了针线来借着灯光一边纳布鞋,一边和李明拉家常。陈涛的母亲提到了黑二,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李明。李明憨厚地笑一笑,说:“大妈,没有根据的话不说好吗,你们一家和陈大伯的关系挺不错的,不要因为这件事伤了和气。案子自有组织调查,虽然我代表不了组织,但作为一个辖区民警,作为陈所长的老部下,不可能坐视不管。相信总有一天事情会真相大白。你们两家人,只剩了两老在家,如果你们两老再闹僵了,不能彼此关照,甚至连取水、拎柴和看家这样的活儿也没有了一个帮手,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一个好邻居,就是一笔财富,是一门亲戚呀!”
陈涛的母亲琢磨,李明的话在理儿。要不是陈大伯给她担水,她真是吃水也成问题。如此一想,倒是觉着了陈大伯的好。于是,她说道:“小李呀,去看看你陈大伯吧,看他想吃一点什么,他病了……”
“是吧?那我去了!”
李明放好碗筷,用抹布擦干双手,急急忙忙跑出门。片刻功夫,他回来了。他说:“大妈,陈大伯病得不轻呀,要看医生,明天我叫镇卫生院的医生来给他瞧一瞧吧!我怀疑他患的是急性肺炎,高烧的厉害,非打掉针不可……他说想喝点粥,大妈,我来替他熬一点。人上了年纪,经不住折腾呢,前两天看见他担了柚子在街上卖,还蛮精神的,刚才我去见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陈涛的母亲放下鞋子,去打了半碗米出来。李明将米淘下锅,生燃了柴火。
布鞋快纳完了,陈涛的母亲递给李明:“试一试,看是大了还是小了,穿不得的话我好改……我是给涛儿纳的,你的脚怕是和他的脚一样大吧!”
李明脱掉鞋子试了试,说:“大妈,不大不小,蛮合脚的,陈所长穿上了一定高兴!……小时候到了冬天,妈妈就常给我和弟弟纳布鞋,后来妈妈进城了,再没有闲心了;当然,在城里,穿布鞋老土,赶不上时髦,也没有几个年轻人喜欢穿,可我不同,我不赶时髦,所以,还是总想穿妈妈纳的布鞋。布鞋暖和,不起汗……”
“那这双你拿去穿吧!”
“不成的,大妈,你给陈所长纳的鞋子,我不能要。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大妈,你手中的线是所长脚下的鞋,所长穿上了,就会想到你老人家,他的心里就会充满快乐……”
“涛儿是我孩子,难道你不是大妈的孩子吗?大妈早就把你当成了自个儿的孩子呀!拿去穿吧,小李,大妈再纳一双,总凡还要过一段时间蕊儿才回来,蕊儿不回来,没人给涛儿送去的!”陈涛的母亲打断了李明的话。
李明摇头,坚辞不收。他说:“大妈,我真的不能要。打小时候起,爸爸就严格要求我和弟弟,不属于自家的东西,绝不能要……再说,你年纪那么大了,眼睛不好,纳一双鞋子,需要费你多少心血呀!你留着吧,要是我有空去看所长,就替你带给他;要是我没有时间,就让小妹回来后再带给所长吧!”
不过,临走时,李明推辞不过,还是将鞋子收下来了,他了解老年人的心情,他不忍心为此一桩小事惹陈涛的母亲烦恼。
踏着清冷的月光,行走在寂静的乡村小道上,李明的脑子开始回放起陈涛母亲的话。黑二是凶手的嫌疑看来是越来越大了。目前最关键的问题恐怕一是要查找到黑二作案的确切证据,二是要查找到黑二的下落,只有这样,陈涛才能及时洗刷冤屈。凭着他所掌握的法律知识,他相信二审法庭最终会作出改判。不管马天成如何信誓耽耽的声称陈涛杀人铁证如山,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的“铁证如山”是建立在非法取证的基础之上的,那样的证据表面上看,天衣无缝,可实质上却经受不住细致的推敲。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陈涛干嘛要承认自己是凶手呢?难道陈涛真的是遭受到了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难道陈涛真的是另有隐情,仅仅为了陈蕊能考上大学?为妹妹能上大学,便违心地承认自己是杀人犯,假如真是那样,陈涛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呀!
如此一想,他的心思又到了陈蕊的身上。陈涛母亲的暗示他不是不明白,凭心而论,在相互交往中,他的确不知不觉的喜欢上了陈蕊。陈蕊稳重,内敛,有抱负,可是,他不能由着性子去胡思乱想。爱,是彼此心灵的感应和情感的互动,母亲的愿望再好,毕竟不能代替女儿。只要陈蕊没有向他明确表示出爱的本意,他,作为一个大哥,作为一个普通的乡下派出所民警,是绝不可能去主动追求的。他有他的自尊,如果陈蕊没有考上大学,说不定他果真还会主动向陈蕊示爱!父亲低调的人生态度和做人品德,在他纯朴的心底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固执地认为,如果相互间有了朦胧的爱,那么,主动站出来挑明关系的应是占条件优势的一方,那样,才算得上是对对方的体量和尊重。比如他和陈蕊,如果陈蕊没考上大学,只是乡下女孩,那么,主动站出来挑明关系的应是自己,因为相比之下,自己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是,陈蕊考上大学了,情形就发生了转变,显然,陈蕊占着优势,因此,在他看来,主动站出来挑明关系的理所当然应是陈蕊。陈蕊入学那么久了,没有给他写信来,所有的解释,除了对他没有“意思”外,便是欺人之谈。学习生活再忙,女孩子再羞涩,也总不至于连信也不写一封吧!
基于如此的考虑,在照顾陈涛母亲时,他就总是把握住一个原则:既得体又不失分寸。他把自己对陈蕊的爱压在心窝里,不让它抬起头来;同时,又不至于让陈涛的母亲看出破绽,从此拒绝了他的关怀。在孤独的守望中,他渐渐地平息了动荡的心。没能等到陈蕊的来信,他便不再等待。不过,他依然精心地照顾着陈涛的母亲,因为,那是他对陈涛曾经把他当成“人”看待的回报……
冬夜的冷月,悬凝在碧空。旷野里吹拂着的寒风,嗖嗖地越过一马平川,越过浩淼而苍茫的长仁湖,漫无边际地四处游荡,仿佛他此时此刻的心,竟在寂寥的夜空里一时半载的找不着了归宿。他了望着夜霭迷蒙的远方,企图从零星地闪烁的灯火中寻找到一丝心灵的慰藉,然而,斓珊的灯火带给他的却是更多的迷茫。他想起了初夏那个夜晚,月光也是这么清丽地照耀着大地,葱笼的玉米拔节抽穗,碧绿的稻苗吐露着禾香,他和陈蕊默默地奔走在小道上,虽然当时的心情十分痛苦,可如今回想起来,痛苦没有了,残留的,竟只有无法言状的温馨!
54
马天成的请功报告迟迟没有批下来,滨江市公安局考虑到案子只把钉子钉过去了,尚未回头,怕万一出了差错,因此,压着,等待二审结果。
市局不批,不等于说县局就不能嘉奖。按规定,立功由市级以上公安机关批准,嘉奖则由县公安局自己决定。徐大虎要嘉奖谁岂不是小菜一碟。于是,在得知市局未批立功的确切消息后,他果断做出决定,给马天成颁发嘉奖令。
以示隆重,局里要求各单位除值班民警外,都必须着装参加表彰大会。李明清楚内幕,十分厌恶,斥之为“超级政治搞笑”,但他却不能明确地表露出来,更不能找借口推脱不去。
马天成驾着警车,神采飞扬地吹着口哨,甚至还时不时的摇头晃脑,似乎硬是要向他的下属们竭尽全力地表示出自己的不可一世来不可一般。大家沉默不语,平日出警时的欢歌笑语被马天成兴高采烈的仪态和容颜扑灭了。马天成何许人?只要他在车上,便只允许他说,他笑,却不允许别人说和别人笑,否则马天成就会大发雷霆,骂说和笑的人不知天高地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用在马天成身上,是再恰如其分不过的了。会当老子的人,必然会做孙子,只是马天成是全所民警的“老子”,是局长徐大虎一人的“孙子”,所以,有徐大虎撑着,他完全没有必要把长仁湖派出所的任何人、包括指导员罗中华放在眼里。派出所是他的“家”,他想干啥就干啥,他想拿谁出气就拿谁出气。他说一加一等于三,大家便不能证实一加一等于二。你说等于二,他会立马问你:“两口子加在一起再生一个小孩,是不是等于二嘛?莫明其妙!”
车到公安局,会议室已布置好了。硕大的警徽悬挂在主席台后面枣红色的幕布上,两旁衬着白底红字:“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领导和民警们陆续进会议室,依次落座。随着徐大虎一声令下,全体起立,音响雄壮地奏《人民警察之歌》激越高亢的旋律;紧接着是徐大虎宣读县公安局党委颁发的“嘉奖令”,然后,是马天成胸戴大红花上台授奖和作《破大案,立新功,再接再厉做新时期合格人民警察》的先进事迹报告……
马天成到底讲了些什么,李明稀里糊涂,压根儿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他在想陈涛,想黑二,想在政法大学读书的陈蕊和远在北京学习深造的杨帆……他的思绪一会儿在这个人身上,一会儿又在那个人身上,后来,他还想到了他的父亲、母亲、弟弟,以及陈涛的母亲和病重的陈大伯……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动着他们的身影!
大会结束时,已是正午时分。他心不在焉地随人流步出会议室,准备回家里陪父母吃午饭。谁知路过刑大门前,却被大队长刘玉明叫住了。他不知道刘大队长找他有何事,磨蹭着进了刘玉明的办公室。
刘玉明从办公桌抽屉里取了一张协查通报出来,递给他,说:“东莞寄来的,有个抢案,涉案金额百多万元,其中嫌疑人之一是你们辖区湖滨村的,20岁,女孩,叫梅小雪。你回去摸一摸情况,看她是否回家了,如果在家,就传唤起来,及时告诉我们。如果不在家,也尽可能打听到她的下落。和她一块的还有两个人,男的,使用的是假身份证,一个叫陈龙,一个叫陈虎,估计是俩兄弟,年龄大略在20至23岁之间,也顺带摸一下这两个人的情况。”
李明接过协查通报看了看,目光停留在“陈虎”几近模糊的头像照片上。他仔细端详,说:“大队长,这个人像是黑二,知道吗,真名叫陈小松……”
“啥?”刘玉明一听“黑二”,眼睛瞪得比乒乓球还大,他一把夺过照片,细看,问李明:“你敢断定这个人就是黑二?”
“没错!”李明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家和陈所长父母的家是邻居,他父亲在街上做水果生意,前几天病了,我还去看过……大队长,杨指导走之前要我留意黑二的去向,并嘱我有什么情况单独向你报告,指导员怀疑陈所长那案子的真凶是黑二呢……”
“嘘……”刘玉明将指头横在嘴边,示意李明说话注意。他去关好门,回过身来后对李明说,“不仅杨帆怀疑,我也怀疑,明白吗?我一直在查找黑二的下落……局里怎样认定我们不管,局里怎样给马天成请功和表彰我们也不管,公安工作处在新旧交替时期,闹点稀奇事是正常的……小伙子,你听着,黑二跑到东莞,和一个假名叫陈虎的人夜里闯入一厂长家里,抢劫了大量现金,然后带上梅小雪逃跑了,至于逃到了什么地方,警方正在四处查找。那个厂长没有及时报案,错过了捉拿案犯的最佳时机,要不是厂里出了别的事,牵扯出厂长贪污受贿的另案,此案恐怕至今还蒙着……给你一个任务,密切监视梅小雪家和黑二家的动向,春节快到了,他们有可能潜回来躲藏。陈涛那案子,捉不住黑二,就难以搞清事情的真相。如果能在二审之前捉住黑二,弄清真相,你们陈所长就有救!……事关重大,务必保密,切不可让马天成或者别的什么人知道。既然杨帆信得过你,那么我也信得过你!”
“大队长,陈所长那案子你估计二审何时开庭?”李明问。
“先不管何时开庭,法院的事,没准。死刑案和一般的刑案有区别,二审开庭时间宜长不宜短,除非证据确凿,事实充分。我猜测至少也得在春节过后。”
李明想了想,又将陈涛母亲对他讲过的话告诉给了刘玉明,他说:“陈大伯是不是知道什么?”
刘玉明琢磨:“或许吧……所以,你要设法多和黑二的父亲接触,关心他,用真情打动他……我们不要戴着变色眼镜去看人,其实很多案犯的家属是有正义感的,只要我们对他们友善,他们就愿意配合我们!……当他们站在进与退的十字路口时,我们一定要学会拉他们一把,让他们站到正义的立场上来。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对他们不友善,动不动扣大帽子,一威胁二恐吓,那么,他们就很有可能保持沉默,或者干脆毁灭证据。一些案子,原本简单,却越搞越复杂,说到底就与我们办案人员简单粗暴的工作方法有关。案犯的家属是人,是人就有人的本能。我们要尊重和体量他们作为人所共有的一些本能上的举措,理解他们的心情,只要不违背法律和大的原则,我们都要宽容地给予谅解……试想,谁又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亲人送进监狱呢?”
李明寻思着刘大队长的话,他说:“大队长,陈大伯最近病了,病得厉害,我叫医生去看了看,是肺炎,好些天了,卧床不起……我建议他去住院治疗,他却死活不肯,估计他是舍不得花钱……”
刘玉明打断了李明的话:“送他到医院去,想尽一切办法治愈,至于花的钱,我慢慢来想办法……普通老百姓病了,无钱医治,咱做警察的还要尽一份人道主义的义务呀,何况是有可能给我们提供重要证据或者重要破案线索的涉案人员家属呢!此事我做主,不必顾虑,你打个借条,以办案的名义,先到我们刑大办公室内勤那里借两千块钱开支着,我签字,到时候再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