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连续几天考试,大家累得精疲力竭,好在事前任课老师做了有针对性的特别辅导,马小瑶又将考题有意无意的泄露了出来,所以,全年级的同学都满有把握及格。大学毕竟不是中学,老师没有必要想把学生考倒,学生也没有必要硬是要去和考分较真。
辅导员来做学期总结,叮嘱大家作好下一学期参加军事训练的准备。辅导员说,按规定,新生入学就应军训,考虑到大家年龄不大,没有离开父母独立生活过,因此才让大家先适应环境。
放寒假了,同学们归心似箭。远道的,赶着去火车站挤火车票;近道的,收拾妥当后,也忙着去汽车站搭乘公共汽车或者去码头搭乘轮船回家。从滨江到长仁,既可以赶公共汽车,也可以乘轮船顺江而下、,但须得上午起程,当天才能赶到。陈蕊和许莉事先没有商量好,于是,陈蕊便呆在寝室里等许莉来找她。
马小瑶心神不定的在窗前张望。
陈蕊问她:“行李收拾好了吗,何时动身?”
马小瑶撅着嘴,不高兴地嚷道:“走,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妈妈说爸爸的车来接我,可到了现在也不知道车子在哪儿!”
“你老家多远呀,车子来接方便吗?”
“管他呢,驾驶员开车又不是我开车。总凡烧的是公家的油,你为公家节约了别人倒认为你是傻子。这年头,能占的便宜就得占,权力不用过期作废!你家没有人当官,说多了你也不会明白。权力是一种稀缺资源,是握在手中万能的金钥匙。你以为万能的金钥匙是每一个人手中都可以有的吗?”
“那倒是,只是怕不小心开错了门呀!”陈蕊受了刺激,心中不快,便轻蔑地嘲讽道。
“啥意思嘛,是嫉妒,还是羡慕?……心态不正常!你以为我爸会像你哥,一不小心两脚踏进了牢门?”
陈蕊脸色刹那间异常苍白,她瞪大双眼,愤恨地问:“谁告诉你的?”
“呵呵……”马小瑶回过头来,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陈蕊,“班上知道你哥坐牢的同学多着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我吃饱撑着了,有事无事的来关心你,来找你套近乎?我是在献爱心!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算了,咱俩是同学,我也不伤害你,你也不要老是看我不顺眼。你哥的事,自个儿去找杨教授吧,他肯定能帮忙的,别人不清楚我清楚。啥法律,啥公正,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没有钱,就只好求专家出来替你说话。法律是一张纸,权力想在上面写什么就写什么!我见过的稀奇事多了,别说有疑点,就是铁证如山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法官说了算。法官说你有罪就有罪,法官说你无罪就无罪;有罪可以无罪,无罪可以有罪。你读《红楼梦》,里面是怎么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嗯哼,明白吗,生活是大舞台,你和我都是舞台上毫不起眼的小演员,逢场作戏吧,我的好姐姐千万不能当真呀!”马小瑶口无遮拦地说着,为了缓和气氛,奔到陈蕊身旁,强装喜笑颜开,然后伸出双手,吊住陈蕊的脖子,猴儿似地撒起娇来。
陈蕊反倒被马小瑶弄得手足无措,她还没有从伤痛中解脱出来,于是,用力拿开马小瑶的手,说道:“对不起,我要出去!”
“生我气了吗?我有口无心,你要是计较的话咱们就不是好姐妹了!”
正处在困窘时刻,许莉敲门进来了。
陈蕊立即在脸上堆起了笑容。她将许莉让进屋,不等许莉开口就说道:“我正要来找你呢,走吧,去街上买点东西!”
说完,拉起许莉仓皇地逃出了寝室。
许莉瞧着陈蕊闷闷不乐的模样儿,好奇地打探:“没考好?”
陈蕊摇头。
“那是为啥,满不高兴的?”
“蜂子蜇了!”
“是吧,弄药了吗?”
“不要紧的,只扎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让我看看!”许莉停住脚步,关切地说。
“你看不见,扎在心里!”陈蕊只管埋头走路。
许莉恍然大悟。她追上陈蕊,拦在陈蕊的前面,问:“谁欺负你了?”
陈蕊眼圈一红,泪水夺眶而出。
“是刚才那个小妖精吗?走,回去找她讨说法,狗仗人势!啥东西嘛,娘和老子做官她也做官吗?是驴是马拉出来遛一遛,有本事就使两招出来大家瞧……”
“不关你的事,知道吗,她只是用哥坐牢的话来伤害我。其实静下心来想,哥坐牢算啥呢?法制不健全,不该坐牢的人坐了牢,不足为奇。走吧,别为我的事操心,我能调适好自己的心态,也能坦然地面对生活。爸被打成‘右’派那阵,妈妈和哥受尽了屈辱,为划清界线,亲戚大多不往来,朋友也不再走动,一家老小出门总是低着头,弯着腰,不敢正眼的抬头看世界。结果如何呢?哥后来考上了大学,成为了恢复高考后我们镇上考出来的最早的大学生。哥常说他多亏了那段苦日子教会他怎样去做人。是呀,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不经受磨难,哪里能有那般坚强的人格力量和高尚的人格情操呀!”陈蕊抹去眼泪,挽起许莉的胳膊,漫不经心的说着,向大校门走去。
校门处,不少同学在照相和游玩,也有的大包小包的扛着行李在等车。晴和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地面,使人沐浴到了春天即将来临前的气息。长长的石阶尽头,办公大楼静寂地伫立着,仿佛在目送着莘莘学子踏上回家的归程。大楼旁,两棵高大的白兰树,逆着寒风,摇曳着依旧葱绿的叶片。
望见白兰树,陈蕊又想起了陈涛,想起了陈涛留在长仁湖岸边那个早已没有人居住的“家”,怀旧和伤感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袭上心来。
她说:“要是哥不出事,要是嫂子和星儿仍活着,该有多好呀!回家罗,捎给哥一本好书,捎给嫂子和星儿一件小小的礼物,他们会是多么高兴。所谓的幸福和快乐,大概也不过如此吧!可是……”
许莉接过陈蕊的话,开导道:“咋老是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朝前走,莫回头,到街上去,给你妈妈买件衣服回去吧!你妈妈挺辛苦的,她老人家真是一个好人!”
“你妈妈不也是一个好人吗?”陈蕊被提醒了,一扫心中的阴霾,微笑道。
“是呀,我的妈妈和你的妈妈都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嗨,我走了,妈妈老是牵挂我呢!妈妈写信来,说‘狗儿’跑了,家里好不清静。妈妈总是叫我‘狗儿’,一点也不中听!”
“口语吧,小时候母亲也叫我‘狗狗’,长大了,怕人笑话,改口了,叫我‘女’。开口一声‘女’,闭口一声‘女’,叫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也要妈妈改口,‘狗儿’长大了,‘狗儿’是大学生了……”
“滴滴……”汽车喇叭声从身后响起,打断了她俩的谈话。回过头去,只见黑色的小轿车里探出马小瑶的头和挥动着的手。
马小瑶朝她俩打招呼:“再见了,寒假快乐!”
然后,突突突地吐出一串白烟,小轿车眨眼间驶到了校门外的公路上……
陈蕊尚未反应过来,许莉却早已骂开了:“呸,去死吧,不翻车就坠岩,活该!”
48
虽然年关将近,但街头仍是十分冷清的。
从江畔呼啸而来的寒风,摇晃着法国梧桐长长的枝条,卷裹走枝条上仅存的零星的枯叶,再飞扬起满地的尘埃,多少使人感觉到了几分严冬的萧瑟和苍凉。
店铺尽可能的采取一些促销措施,千方百计的企图从顾客手中赚走钞票。有的将物品成堆的摆放在店门前,挂出优惠和打折的招牌;有的把音响的音量开到最大,震耳欲聋地播放一些流行歌曲,以图吸引顾客的注意力;还有的,使出浑身解数,一边在临街的墙壁上龙飞凤舞地画一些漫画,写上“跳楼大甩卖”、“亏本大出血”等醒目的大字,一边声嘶力竭地对着电子喇叭装出欲哭无泪的模样,诉说“亏本”和“大出血”的悲哀……
见多了,见怪不怪,许莉和陈蕊只选了一家较为清爽和整洁的服装店走进去。她俩挑选了几款冬装,都不甚满意,要么贵得出奇,要么样式不适合老年人。
许莉说:“妈妈最讨厌穿奇装异服,她总认为老师穿奇装异服就是没有做到为人师表。依我看啦,时代不同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的把个人生活习惯中的好恶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老师嘛,大众化和平民化的职业,没那么神圣!”
“仅从这一点,就说明你对你母亲还不是很了解。他们那一代人,饱尝了生活的艰辛,特别是知识分子。改革开放后,国家承认知识分子也是劳动者,换句话说,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知识分子都是不被当成劳动者看待的。”陈蕊心中压抑着的弦,被许莉无意间拔动了,于是,滔滔不绝地颤动起来,弹奏出了苦涩的心音。她手捧着一件血青色的羽绒服,若有所思,沉缓地吁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不是劳动者,其境遇可想而知。十年浩劫,最大的摧残不在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一个国家,知识分子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待遇和尊重,其经济再发达,也是短暂的,好比昙花一现,终究要停滞不前和落后下来。哥曾对我说过,社会的稳定靠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来承载,但向前推动和发展,却离不开知识分子。犹太人重视教育,尊重知识,所以,尽管他们是一个小民族,但世界却不敢无视这个民族的存在,因为他们虽小却不弱;同样道理,日本是一个很小的岛国,国土面积只相当于我们国家的二十五分之一,总人口仅一亿多一点,但却创造了世界十分之一强的财富,因为日本也重视知识,重视教育。最近我读了一篇文章,讲的是解体后的前苏联。泱泱大国解体了,国民经济突然处于崩溃的边缘,老百姓生活极其艰苦。可是,在俄罗斯,只要是专家、学者和教授,依然享受着崇高的待遇和地位;在莫斯科,你只要是知识分子,是专家,是学者,是大学教授,或者是诗人、作家、音乐家……不管你来自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俄罗斯的老百姓都会对你肃然起敬,政府都会在各个方面给你提供方便和帮助……反过来,你看看我们国家,看看我们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知识贬值了,知识分子廉价了。一个著作等身的专家和教授所享受的待遇远不如一个小小的乡镇芝麻官,所受到的礼遇和尊重也远不如一个投机钻营靠生产假冒伪劣产品和靠偷税漏税起家的暴发户。是呀,有钱能使鬼推魔,马小瑶拿此话来告诫我的时候,我就在琢磨,或许,我们这些刚入学的大学生,我们这些未来的知识分子,真的应该在社会转型时期静下心来好好的读一点书,多增长一点利国利民的知识和才干,增强一点在金钱面前不低头在强权面前不弯腰的自信心和底气,否则……”
许莉惊得目瞪口呆,她盯着陈蕊,问道:“你在哪儿弄来那么多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
“闲着没事就读书呗!你知道我不善交际,没有什么朋友,即便是同寝室的同学,也很少交往,因此,只要有空就到图书馆,或者干脆躺到床上,读小说啦,读书报杂志啦,总之,我信奉一句话叫‘开卷有益’!”
“是吧,我也喜欢读书,却没有感觉出什么有益还是有害,纯属消磨时光。”
“那是你在阅读时没有一个选择。有益和无益的书籍都浩如烟海。没有选择,就没有共鸣;没有共鸣,就谈不上收获。”她将羽绒服递到许莉胸前,问:“我妈妈穿这一件行吗?”
许莉抖开衣服端详了一会儿:“行,中看,既柔软又暖和。”
服务员瞅准时机过来,问陈蕊是不是要买一件。
陈蕊打听了价格,觉得太贵了,将衣服放下。
许莉问:“怎么了,钱不够吗?”
陈蕊摇头:“妈妈一生节俭,从未穿过上百元一件的衣服,我买回去,她会责备我的!”
“哎呀,你真是!”许莉从挂包里取出钱夹子,打开,吩咐服务员:“来两件!”
服务员问:“一样大小吗?”
许莉点头,将钱递了过去。
陈蕊忙阻止。她说:“要买也是我自己付钱!”
“你自己哪来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吗?实话告诉你,妈妈每月寄给我的零花钱都比你的生活费多。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咱俩是好姐妹,就不要分你的我的了。毕了业,找到了好工作,挣了个盆满钵满,你再给我妈妈买一件不就成了吗?”
服务员也趁机劝说:“对呀,看模样你俩是大学生吧!大学生吃香得很呢,找一份好工作易如反掌。熬过几年苦日子,还怕买不起一件像样的衣服吗?”
陈蕊不便再推辞,只好由着许莉将钱付了。
服务员见她俩的钱好赚,又挑了两件毛衣出来:“买两件毛衣回去吧,价格便宜!”
望着毛衣,陈蕊突然想起了陈涛,她说:“我真还想给哥买一件送去,只是没到接见日,怕是见不着,也送不到他的手上。大冷的天,哥在里面怎么受得了啊!”
“那就买吧,犹豫干嘛?”许莉催促道。
陈蕊捧过毛衣,爱不释手。她的眼前晃动着陈涛的身影,紧接着,李明的身影也闯进了脑海。想到哥哥陈涛,自然就联想到了李明。没有给李明写信回去,已是愧疚万分,假如再不给李明带点礼物,怕是见了面也无地自容了。想到这里,她取出钱,对服务员说:“买两件吧!”
许莉问她:“咋买两件?”
陈蕊解释道:“顺便带一件给李明,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他对我的关照太多,我对他的回报太少!”
“哟,居然瞒着我……是在和他谈恋爱吧?”
陈蕊摇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必神秘兮兮的像打地道战呢!”
“真不是。如果我和他谈恋爱了会不告诉你吗?”陈蕊辩解道。
许莉将信将疑:“没谈恋爱咋会随随便便的给人买衣服?……好吧,我相信你,不过,既然在买衣服,至少也说明你俩之间有了一点意思。彼此心照不宣,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