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期末考试前夕,阴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天空突然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早上起床来,推窗眺望,巍峨的碧云山银装素裹,仿佛披挂了洁白的哈达,闪耀着皑皑的光芒。
学校停止了上课,同学们都自主地安排时间迎接考试。吃过早饭,踏着松软的积雪,陈蕊挂着书包去教室里复习。在门口处,她和急匆匆地出门来的马小瑶撞了个满怀。
她问马小瑶:“干嘛去,那么遭急?”
马小瑶诡诘地一笑:“赏雪呀!走,去山上看雪景,千载难逢呢!”
说完,整个儿扑到陈蕊的身上,双手铁桶般死死地箍住陈蕊的腰,也不管陈蕊是否答应,一个劲儿直往外面拖。
陈蕊好不容易才挣脱了马小瑶的手,她说:“对不起,我要复习,考不及格无脸见人!”
“呸,考不及格补考就是了,咋无脸见人?”她凑过描得嫣红的嘴唇,贴紧陈蕊的耳朵,“告诉你一个秘密,考试题咱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科目,无一例外……”
陈蕊惊讶地瞪着马小瑶,似信非信。
“走啊,愣着干啥?”马小瑶又拉住了陈蕊。
陈蕊不好再拒绝,犹豫着,返身跟着马小瑶下楼。
教学楼前面有一片桂树,桂花开过了,树叶却依然碧绿葱翠。桂树林的尽头,又是成片的腊梅和山茶。寒冷的季节,梅花和山茶正绽放出亮丽的花朵,浸溢着馥郁的馨香。本来平时是少有人到这里面来的,较僻静不说,也不靠大道,并且还不像别的地方那样,有供人悠闲地坐下来读书和闲聊的石墩、木椅。但今天不同,赏花的人特别多。不过,马小瑶带着陈蕊从这儿经过,却不是来凑热闹赏花的,而是选择了由此去碧云山的径道。
在后校门处的公路旁,马小瑶站了下来,她对陈蕊说:“等一等,有车来接!”
陈蕊问:“谁的车?”
“哎呀,问那么多干啥,车来了,你只管坐就是了,又不要你付车费!”马小瑶不耐烦地嚷道。
“不行,你不讲清楚我不去了,要去咱俩就步行!”陈蕊的倔劲也来了,她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
“好,告诉你吧,咱们系主任龙叔叔的公子开车来接我们。知道吗,就是那天陪我去温泉游泳的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帅哥,美院的,画家,考试题就是他弄出来的!”
“哦……”,陈蕊恍然大悟,她说,“我没注意,不知道那天陪你的竟然有一个是龙主任的公子。失敬了,真不好意思!”
“看你说的,你哪像是在羡慕我呀,完全是像在嘲笑我。龙叔叔和我爸的关系非常好,我入学后常到龙叔叔家里去玩,龙哥在美院学油画,他看见了我,说我长得漂亮,又清纯,硬要给我画像,因此便混熟了。爸爸在司法系统的熟人多,包括杨教授,明白吗?城里人和你们乡下人不同,只要是当官的,就必定有很多官场的朋友。我爸爸当法院的院长10多年了,10多年是啥概念啦!……说多了你也不懂,算了,不说了,谁叫咱俩是同学呀!”
马小瑶的话,仿佛一根锐利的针,扎进陈蕊脆弱的情感里,直刺得陈蕊的心鲜血淋漓。只见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喃喃地说:“对不起,你去吧,我有事,得回去!”
说完,不等马小瑶反应过来,转过身子,一阵小跑离开了。
望着陈蕊远去的背影,马小瑶纳闷着,自言自语地嘟咙道:“乡巴佬,真是……”
恨不得入地三尺,把自个儿躲藏起来。进了梅花和茶花烂漫的世界,陈蕊才渐渐的缓过神来了。不过,她仍不敢抬起头来,正视旁人的目光。虽然她不是那种十分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女孩,但马小瑶对自己的傲慢和对乡下人的轻蔑,无疑使她不得不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谁说在高等学府里,乡下来的孩子和城里来的孩子没有差别?谁说新时代的大学生彼此都生而平等?在不平等随处可见的社会里,每一个公民的脸上都贴着不同的标签,胸膛上都划着不同的符号。由于不平等,有的人获取一纸文凭易如反掌,而有的人却要付出艰辛的努力,比如马小瑶和自己……
正寻思着,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了:“嘿,独自发什么呆呀?”
她抬头,是许莉。许莉和几个男女同学在游玩。
她尴尬地笑一笑,说:“背书,要考试了!”
“怕不是吧,心不在焉的,哪像是在背书呀!”许莉挽起她的胳膊,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几位同学,“我老乡,法律系的,陈蕊……”
“唔,陈蕊,好好听的名字喔,蛮诗意呢!”站在许莉身旁,蓄着大披头长发,戴一副时髦的金边眼镜的瘦高个儿男生接话道。
陈蕊向那男生打量,许莉忙解释:“高升,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那个……诗人!”
“唔,对,诗人!”那男生喜不自禁,转过目光看着许莉,得意地说:“你给陈蕊女士提到过我?好荣幸喔!”微闭双眼,双手捂胸,做出陶醉的模样。
陈蕊险些笑出声来。
许莉一把将陈蕊拉进怀里,附着陈蕊的耳朵低声说:“别笑,听见没有!”
陈蕊抿着嘴点头。
“好,你们去玩你们的吧,我陪陪老乡!”许莉向她的几位同学挥了挥手。
“怎么了喔,难道我们一块儿玩不好吗?”高升伸长脖子问许莉。
许莉学着高升的口气回答:“不好喔,蛮不好喔!我的老乡是我的好姐姐喔……”
大家忍俊不禁,大笑。
高升的脸窘得通红。他瞧着大伙,怒不可竭:“你们……你们……你们居然耍弄我?”“啪”,“啪”,拍一拍巴掌,甩袖而去。
见高升生气了,大伙立马去追赶。
高升跑得快,女孩子哪里能追上。跑了一段路,许莉上气不接下气的停了下来。她捂住胸口,对陈蕊说:“其实我不是有意的,逗着玩罢了,谁知……”
回想起马小瑶先前那一幕,陈蕊对高升隐隐的有了怜惜,她说:“我们可以不赞成他的生活方式,甚至,我们还可以疏远他,不和他往来,但却不能讪笑他。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许他的确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小白脸’加‘愤青’,但作为公民,他依然应当受到大家的尊重……”
“好了,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就不理你了。”许莉打断了陈蕊的话,“你要讲的道理我懂。我们几个女孩子来赏花,他偏要追着来,不让他难堪,以后他还会扭住我不放的。我和你不同,我不像你那样善良,处处替别人着想。我只管别人尊重我,我就尊重别人;别人把我当人看,我就同样把别人当人看。投之以李,报之以桃,这是我做人的准则,也是我做人的底线。谁侵犯了我和伤害了我,我就一定不会宽容地原谅谁的。所谓有人打了我左脸,我不但不生气,反而还把右脸送上,那样的事在我的身上不会发生,永远不会!”
“你也生气了?”陈蕊问。
“没有哇,说说而已!”许莉重新挽起陈蕊的胳膊,“咱俩是好朋友、好姐妹,哪能随便就生气呀,走,去看花吧,多漂亮的花!”
46
同学们去教室里复习,陈蕊心情不好,又不大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便独自留在宿舍里。
看了一阵书,觉得莫趣,于是,打开盛放衣物的皮箱,翻出像册,把玩小时候的照片。有一张是陈涛替她在湖边照的,那时她只有10多岁,刚上初中。照片里的小女孩扎着小辫,鼓着黑亮亮的小圆眼,眼神天真而甜润,仿佛天使般活泼可爱。她真不敢相信那小女孩是自己。世事如烟,如今自己已是20来岁的大姑娘了,所有儿时的记忆似乎一夜之间都被岁月澎湃的波涛吞噬了,让人稀里胡涂地竟然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她突然想起了李明,想起了那个月华如水的夜晚,李明陪着她行走在乡村小道上时的情景。她酷爱乡村生活,酷爱乡村的宁静和乡村的秀美,甚至,她还酷爱乡村随处可见的野菊花、苦艾以及灯芯草在烈日烘烤下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的清香。她说不出那种清香具体是一种什么味道,总之,嗅着,五脏六腑都通透的舒畅。
李明还好吗?他此时在干啥?为啥他不写封信来呢?……一连串的疑问搅得她心神不定。她又找出了曾经给李明写过的那两封信。读着,泪水渐渐地模糊了目光。李明在她最孤独最需要友情的时刻走进她的生活,用无私的爱托起了她脆弱情感飘蓬的孤舟,使她在迷茫和困惑中看见了曙光,其情其谊深重无比;而自己,跨进了大学校门,就把李明抛到了九霄云外。马上就要放寒假了,回到乡下,自己到底将会怎样去面对李明,到底将会怎样去给李明做一个合乎情理的交待?
她苦苦寻思,是什么力量阻碍着自己,既然写好了信,为何又不肯投寄出去!是女孩子的羞涩?是女孩子的自尊?还是女孩子的虚荣心在作祟,总认为自己作为女孩子,是不应当主动去给一个男人写信的,哪怕这个男人是倍受自己尊重的好大哥……
强而有力的脚步声从走道的另一头响起,并伴随着歌声一步一步的挺进。
马小瑶回来了,陈蕊赶紧收拾好像册,锁上箱子。
“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何不潇洒走一回……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心换此生……”马小瑶引亢高歌着,打开房门,“咦,你没去教室?”盯着陈蕊,吃惊地问道,白天彼此的不愉快似乎早已烟消云散。
陈蕊十分勉强地笑一笑,回答说:“像是感冒了,有点儿头疼,没去!”
“哎呀,莫不是考试折腾的吧,咋会感冒呢?别急,我不是说了吗,考试题我都知道了。《刑法》的论述题是《谈谈你对〈疑罪从轻〉的看法》,80分;《刑事诉讼法》的论述题是《〈收容审查〉是法定强制措施吗?》,70分……现在的教授都懒惰了,一个论述题几十分,只要你顺着他们的思路去回答,没有及不了格的。哪像过去呀,填空,判断,列举,简答,再加论述,满满的几大张试卷,搞得你焦头烂额。龙哥说政治理论的论述题是《如何适应〈市场经济〉?》,真是活撞鬼,市场经济与我们啥相干,那是当官的去考虑的事情……好了,玩呗,混呗,拿到文凭,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马小瑶说着,双手拢一拢秀发,反起脚尖将门踢过去,然后,仰面瘫倒在床上,叹息道,“你没去,太遗憾了,山上真好玩!”
“才回来?”陈蕊问。
“是呀,龙哥带我满山跑,累死我了!”她一骨碌爬了起来,盯着陈蕊,“唉,你耍男朋友了吗?”
陈蕊摇头。
“耍得了,18的姑娘一朵花,何况你已经不止18岁了。姑娘过了十七八呀,就老罗!”马小瑶又躺下,双手枕着头,眨巴着双眼,钟摆似地晃动着腿儿,沉浸在快乐的回味中。
陈蕊平静的水面,投进了马小瑶不拘小节的潇洒,一石激起千层浪,她真的沉静不下来了。倒不是她对马小瑶有什么偏见,生活嘛,总是五彩纷呈的,用不着谁去对谁说三道四,而是,她突然觉得自己果真有一些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或许,就像同学们暗地里议论的那样,自己显得迂腐和“老态龙钟”。乡下女孩,矜持和本分肯定是美,但事物都得有一个“度”的把握,过“度”了,不仅不能展示出自己质朴的美,反而还让大伙儿以为自己原本就那么“土气”。
想到这里,白皙的脸庞溅起了笑容。她说:“呵呵,过了18岁的女孩子就不是花儿了吗?”
“是呀,女孩子一过了18岁就不能叫少女了,叫女青年。龙哥说,天下最美的女孩子是少女,不是女青年。想一想吧,‘女青年’,嗯哼,多无聊的称呼呀,味同嚼蜡。罢了,我永远不想做‘女青年’!”
“明年你也不再是18岁而是19岁了呀!”陈蕊从书包里取出小圆镜,对着镜子擦护肤霜。
“人老心不老呗!哪怕30岁,40岁,只要心不老,人就永远年轻。我妈妈呀,今年45岁罗,可横看竖看都是货真价实的大美人。不瞒你说,妈妈的魅力可大了。爸爸的权力大,妈妈的魅力大,他们俩人搭配在一块儿,没有搬不动的山,也没有填不平的海,所以呢,我也要学妈妈,不但心不能老,而且还要永葆魅力常在。妈妈说,男人要有本事,女人要有魅力。女人没有了魅力,就是一架生儿育女的机器……悲哀呀悲哀,不在悲哀中再生就在悲哀中毁灭……哎,瞌睡来了,疲倦得很,我要睡了……”马小瑶滴咕着,蹭掉鞋子,拉过棉被,倦缩进被窝里。
陈蕊瞥了马小瑶一眼,见被子没有盖好,便替她掖了掖,然后,心里空荡荡的,十分落寞,于是,穿上羽绒服,系上母亲寄来的围巾,到外面散心。
瑞雪过后的夜空,清澈冷丽,半圆的明月静静地躺在天幕上,一动不动,仿佛也被严寒冰封了。教学楼旁的几株槐树,掉光了叶片,梢楞楞地兀立在窗前的荧光里,彰显着傲慢与孤独。只有那片樟树林,还依旧盎扬着些许的生机。
绕过张贴栏,她踏上了林中小道。她想去看一看月光里的梅花和山茶花。白天人多,又匆匆忙忙,没有赏花的闲情逸致,此时,万籁俱寂,花的芬芳撩拨起了她的情怀。哥以前居住的那排平房四周,也植有不少的腊梅和山茶。花开了,哥总是要采回几朵,放到她的床头小书桌上。嗅着花朵淡雅的清香,读着哥带给她的文学书籍,她的情感会展开翅膀,翱翔在浩瀚无边的遐思和幻想中……
“我一向总是趾高气昂,
我的心也有点执拗倔强;
即使皇帝本人当面看我,
我也不愿低眼相向。
可是,母亲,我要直说:
尽管我是怎样倨傲刚强,
在你幸福亲切的身旁,
我常常感到谦虚羞惶。
是由于你那暗中征服我的精神?
是由于你那断然渗透一切,
熠熠与日月争辉的高贵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