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许莉提供的信息对于陈蕊来说至关重要。只要能保住性命,她相信事实的真相终究会水落石出。回到宿舍,她仍处在兴奋的遐想中。寝室里的同学,有的在床上读书,有的在对镜描眉画红,有的在拾缀衣服被子。
和大家打过招呼,取过脸盆,倒上热水,不声不响的去洗手间洗过脸脚后,她便早早的上床取过日记本写日记。写着写着,陈涛和李明的身影浮现在了眼前。她停住笔,仰望着天花板沉思。
临床是来自云南某市的马小瑶,她见陈蕊心事重重,便放下手中的时尚杂志,探过头来问道:“你在想啥?”
陈蕊如梦初醒,浅浅一笑,答道:“没想啥!”
“不会吧,看你较真的模样,还没想啥呢!”她掀开被子,爬到陈蕊的床上来,贴着陈蕊的耳朵低声说道:“有啥心思就讲出来,别闷在心里。你看这书上是咋写的?”
她将杂志翻开递到陈蕊的眼前。
陈蕊瞟了一眼,彩色靓女的图片旁几个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快乐了就大声叫!”她推开马小瑶的手,说:“对不起,我对时尚类文章不感兴趣!”
马小瑶瘪一瘪嘴,嘀咕道:“嗨,啥年代了,还整天老气横秋的,岂不是漂亮的女大学生也折腾成老太婆了!”
陈蕊问:“是吗?”
“咋不是呢,班上同学都那么评价你呀!”
陈蕊心想:“还好,说我老气横秋,没说我轻浮浅薄!”她突然想起马小瑶的父母在法院工作,并且都是做官的,因此问道:“向你打听一件事,能告诉我吗?”
马小瑶笑道:“看你见外的,想打听啥你就尽管说吧,何必客气呢!”
陈蕊侧过身子:“听说高院最近出台了一个司法解释,疑罪从轻,没有确凿证据,原则上不判犯罪嫌疑人死刑?”
马小瑶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她说:“我从不向爸爸妈妈打听工作上的事情,再说,判什么刑也不是我关心的事呀?不过,你可以问杨教授嘛,他是专家,爸爸说他听过杨教授几次讲座,西南片区杨教授是法律方面的权威,甚至国家制定和修改某些法律,也要征求他的意见。杨教授特别乐意帮助人,我来政法大学读书,就是爸爸托杨教授帮的忙。要不是杨教授,我那点考分哪能上政法大学呀!”
杨教授上《刑法》课,每周只有半天时间和大家见面。刚进校,陈蕊就知道了杨教授的大名。她相信马小瑶讲的话是事实,假如高院真的出台了什么新的司法解释,那么杨教授肯定是清楚的。她寻思着,决定向杨教授请教,顺便也好将哥哥的案子讲给杨教授听,以便让杨教授能从法律的角度替她出一出主意。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帮助哥哥死里逃生是她最大的心愿……
轮到杨教授上课那天,恰好是周末,天空下起了细雨,迷蒙的大雾迟迟不能散开。
坐在教室里,陈蕊心不在焉,一会儿瞅窗外,一会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教授愣神。她不知道自己应怎样向杨教授开口。在她内心深处,哥哥犯命案是埋藏在心中的痛,难以向他人述说。可是,为了哥哥,她又不得不剖开隐密,将伤痛展示给他人。个中滋味,无法言表。两次课间休息,她都鼓足了勇气,磨蹭到杨教授身旁,但终因同学太多,没能开口。第三节课后,是自学。杨教授结束了当天的授课准备离开。陈蕊想,如果再不抓住机会,怕是后悔莫及的。于是,趁杨教授收拾讲稿的空隙,她从教室的后门出来,守候到了走廊上。
杨教授刚出门,她就迎了上去。
“杨老师,能担误你一点时间吗?”她羞涩地说。
杨教授停住脚步,打量着陈蕊。似乎突然间明白了什么,问道:“你是叫陈蕊吧,长仁县来的?”
陈蕊点头。
杨教授抬起手腕看一看表:“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这样吧,下午两点半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们慢慢谈,行吗?”
“可是,你平时都不大喜欢到办公室的呀?”
杨教授笑了笑,爽快地回答说:“今天例外!”
艰难地熬过了午休时间,陈蕊准时到了杨教授的办公室门前。
杨教授沏好茶,正等着陈蕊。
陈蕊敲了敲敞开着的门,唤道:“杨老师!”
杨教授抬头端详陈蕊,指着屋子里的沙发,说:“进来吧!”
待陈蕊坐下,杨教授起身给陈蕊倒了一杯白开水。他说:“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只是早和晚而已。”
陈蕊问:“为啥?”
“为啥?为你的哥哥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哥哥的事情?学校在录取你的时候,争议很大,最后还是我找校长,一锤定音。中国虽然口口声声的依法治国了,但是,前进的道路却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平坦。我今年53岁,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从事法律工作。坐过牢,写过书,挨过人整,也千方百计的整过人。不过,别人整我是坏人整好人,不需要依法;我整别人却是好人整坏人,得始终守住法律和道德的底线。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我没经历过?年轻人,进大学来了就好好读书吧,有需得着我帮助的尽管说,好吗?”
平时看上去严肃认真的教授,仅那么短短的一席话,就让陈蕊感到了亲切和亲近。她完全没有了紧张感。她说:“杨老师,听说高院有规定,疑罪从轻……”
杨教授摆摆手,示意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杨教授说:“什么‘疑罪从轻’?我不同意这种提法。严格说来,疑罪应从无。凡是没有确切证据证明一个人犯罪的,都应视这个人无罪。我们国家法律的制定和西方法治国家法律的制定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们国家的法律强调的是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西方法治国家的法律强调的是维护普通老百姓的利益。过分强调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法律容易忽视占社会绝大多数的普通老百姓的合法权益,从而在实际执法过程中,就容易形成强权政治,比如一时紧一时松的‘严打整治’,谁敢保证没有造成冤假错案?当然,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我们不能简单的和外国比。值得欣慰的是国家已经着手法制化建设了。有一个过程,明白吗?前不久我到北京参加《刑法》研讨会,不少法律工作者就提出了目前的《刑法》不能适应形势,必须修改。我赞同修改。‘疑罪从轻’就是现行《刑法》向未来新《刑法》过渡的一种预备和缓冲,事实上只要新的《刑法》一出台,‘疑罪从轻’就必然会划上句号……不谈这些,还是谈一谈你哥哥的案子吧 ,实话实说,你认为你哥哥有罪吗?”
陈蕊摇头。
“依据和理由?”
陈蕊又摇头,她说:“杨老师,我说不出依据和理由,但我相信哥是无辜的。他是读书人,他没有那么残忍。你没和他接触过,你只要和他接触了,直觉就会告诉你,他不会是凶手……”
杨教授皱着眉头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好吧,既然你敢肯定你哥哥不是凶手我也只好信以为真了!高院是有一个新的司法解释,要求从严控制死刑的判决。死刑毕竟是最严厉的刑事处罚,它直接剥夺的是一个人的生存权力。你哥哥的案子,我曾听说过,但具体的情况不了解,何时我去看一下案卷,见一见你哥哥。如果他是无辜的,我会尽最大努力为他讨回公道;反过来,如果他真的是凶手,我也会维**律的尊严……”
“谢谢你了,杨老师!”陈蕊感激地说着,站起来,给杨教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44
元旦节,学校放假3天,许莉来约陈蕊去嘉陵江畔的碧云山玩。
湍急的江水自北而来,向着长江奔流,在横亘绵延的碧云山拦腰处切割出了一道幽深的峡谷。峡谷的西岸有一个大溶洞,不仅曲径通幽,深不可测,而且还终年不息地从洞隙里淌出一股温热的泉水。即便是在夏天,也可以看见泉水冒出的蒸蒸热气;到了冬天,热气遇冷凝积成雾,则更是云烟缭绕,置身其中,就仿佛到了神仙居住的地方,让人心旷神怡。
有山有水有温泉,自然,这儿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景区。节假日,景区里的游人很多,她俩赶到的时候,公园里早已人满为患。
站不是,坐不是,陈蕊提议说:“咱俩干脆去游泳吧,泡一泡温泉。自从哥出事,我就没有下水游过泳了!”
许莉腼腆地笑着说:“我不会游泳……再说,众目睽睽下穿游泳衣,嘿嘿,我真不习惯呢!”
陈蕊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不会吧,你是在城里长大的,咋还那么封建?”
许莉摇头:“不是封建,是内敛。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爸爸妈妈对我管教很严,从小就要求我做人不能太张扬,而且,还不能追赶时髦。你看我的穿着和打扮,哪一点不是循规蹈矩的!”
“你不提醒我倒是没有在意……不行,新时代的大学生,要敢于挑战自我,要敢于把积淀在我们心中的传统守旧意识像清扫灰尘一样清扫干净。今天我就是要拉你下水,泡一泡,洗一洗,让你感觉到沐浴温泉的快乐……”
说着,不管许莉同意与不同意,陈蕊拉住许莉的手就往游泳池跑。
天气寒冷,游泳的人并不多。好说歹说,许莉终于答应了下水试一试。
买了门票,又买了游泳衣。进更衣室换好泳装出来,许莉冷得缩着脖子直打哆嗦。
陈蕊在湖边长大,对游泳有着极大的兴致。为了给许莉壮胆,她从身后搂住许莉的腰,一个劲的把许莉往水池边推。
不过,到了水池边,望着氤氲的池水,许莉还是胆怯了。她说:“好深的水呀!”
陈蕊打气道:“不怕,水不深的!”同时,双手在许莉腋窝处挠了挠,趁许莉转移了注意力,猛一使劲,将许莉推进水里,然后,伸伸胳膊,扭扭腰,自己也跳了下去。
进到水里,就暖和多了,渐渐的,许莉也不怎么害怕了。
陈蕊扶着许莉,让许莉尝试着游了游,问道:“舒服吗?”
许莉点头:“嗯,舒服!”
陈蕊说:“小时候,哥常带着我到湖里去游泳。哥的水性好,一个猛子可以扎百多米远。和哥一块儿游泳,是我童年最最美好的记忆……”
“你哥很喜欢你吧,也很随和?”许莉问。
“是呀,长兄当父,在我心目中,哥其实比父亲更爱我。爸爸受过不少苦,沉默寡言,哥却不,只要和我在一块,哥就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哥读的书多,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摆弄得来一手好乐器……他是真正的读书人,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怎么说呢,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
“听你讲来我也快喜欢上你哥了。何时带我去见见他吧,我还真想认识他呢!”
陈蕊摇头:“不行的,怕是你这辈子难得见上他了!”
“咋那么悲观呢?那天我告诉了你,高院有新的规定,闹不准到时候你哥还会无罪释放呢!”
陈蕊叹息道:“多轻松呀,无罪释放,会吗?强权之下,什么样的案子不能办成铁证如山?你学的是行政,我学的是法律,你对所谓的法律的尊严和执法的公正是不懂的。以前我也不懂,总认为法律是弱者手中的救命稻草,如今才模模糊糊的算是悟出了一个道理,法律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只是权贵手中的拐杖,除非万不得已,是没有几个权贵愿意心甘情愿地把拐杖扔出来拿给弱者做救命稻草的……嫂子的伯父徐大虎,有多大的权力呢,不就一个小小的县公安局长吗,可是,他却凭借手中一点小小的权力硬是把哥送进了监狱,甚至还要送上断头台。在权力面前,法律有时候是一钱不值的呀?”
“争取吧,二审之后还有复核,给你哥请一个好一点的律师,只要真的无罪,相信他是会重获自由的。你讲的也许有道理,我们国家的确法制还不健全,爸爸长期从事审判工作,他也时常感叹权大于法……”
“我找过杨教授,他是法学专家,他答应帮哥的忙。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杨教授身上了。至于律师……”陈蕊摇头,“哥不相信律师,我也同样不相信!”
几个年轻男女嬉闹着向她们游来,陈蕊停住了讲话。她朝那几个年轻男女观望,突然拉了许莉一把,说:“看,和男孩打水仗的那个女生是我同寝室的,叫马小瑶。”
许莉望了望:“挺漂亮嘛!”
“云南来的,父母都在法院工作,娇气得很!”
显然,马小瑶也看见了陈蕊:“嗨,你好!”
陈蕊也跟着:“嗨,你好!”笑一笑,收回目光仍旧和许莉说话。她伸出双手,抚住许莉的腰,轻飘飘的,把许莉托起来:“学吧,别怕,游泳是最好的健身运动。”
许莉张开双臂向前划动,果真有了悬浮超脱的快感,不过,终究
不会,只片刻功夫,就气喘吁吁了。她说:“算了吧,明年夏天放暑假了,去长仁湖学。大冷的天,简单的泡一泡就是了。”
陈蕊笑道:“明年夏天?你以为我能有时间陪你到湖里去学游泳吗?”
“为啥不能?”许莉脚尖踮着水底,站了下来。
陈蕊放开许莉,抹一抹脸上的水珠,她说:“如果哥改判为死缓或者无期徒刑,那么,不管哥在哪儿服刑,我都要去看他;如果上帝不长眼睛,哥居然被执行了死刑,那么,无论如何,我也要去嫂子、星儿和哥的坟头好好的烧一炷香,祝福他们一家3口在九泉之下重温人间的快乐;假如……”
泪水浸润而出,挂在红扑扑的脸颊上,她说不下去了。
许莉赶紧伸出手指拂去了陈蕊脸上的泪珠,她安慰说:“天塌下来有高的顶着,别难过,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
陈蕊双手搂住许莉的腰,头伏在许莉的肩上:“你不知道我心中的痛,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才在你的面前流泪。天塌下来了,没有人能顶得住……”
许莉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劝慰陈蕊了,想了想,绕开话题,说:“你猜,给我写信的那个男孩他父母是干啥的?”
陈蕊抬起头,凝视许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