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材料报到市局,市局法制处审核后没有批准延长收审。不但没批准,相反还要求长仁县局写出详细的情况报告,请示市局纪委。民警涉及重特大刑事案件,向上级纪检部门报告情况是公安机关内部规定的必经程序。不过,市公安局对长仁县公安局只是业务上的管辖,人事权和财权都在当地党委政府,因此,县公安局对市公安局业务部门的批示不闻不问也是时有发生的事情。
韩跃进和刘玉明去向徐大虎汇报,徐大虎说:“不管它,我们办自己的案。不能延长收审就改为刑事拘留吧,我看市局还有啥话说!”
韩跃进说:“改为刑事拘留就要关押到看守所里去,不能再关在收审所里了。”
听了韩跃进的话,徐大虎马上就不高兴了。他说:“怎么就不能关在收审所里?收审所是关,看守所也是关,换汤不换药,真是岂有此理!”
“市局一再强调,要严格按规定办。法制处说了,年底各分县局都要设立法制科,对内部执法进行监督。我看呐,既是刑拘,就转到看守所去吧,何必和市局斗气呢!”韩跃进劝道。
“偏要关在收审所里,看他市公安局把我怎么样,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这个局长免了,他们还没那权力。这也管,那也管,中央不是说下放权力吗,权力都下放到哪儿去了?”
徐大虎不同意将陈涛关到看守所去,除了和市局赌气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收审所是公安局设置的,监管人员都是内部的公安民警,管理较随意和松散,公安民警想对被关押的人员怎么样就怎么样;而看守所就不同,看守所是正规的监狱,除管理民警,还有检察院设立的驻所监管人员。检察院的人派驻在看守所里,其主要目的就是要监督公安民警依法管理监狱,包括不准刑讯逼供等。显然,将陈涛转到看守所,是不利于马天成施展拳脚的。让马天成替换刘玉明,不就是希望马天成能使用拳脚撬开陈涛的嘴吗?徐大虎自当公安局长那天起,就坚信只有黄精棍子下才能出好人,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在他看来,就是坦白不挨打,抗拒者必须脱一层皮。他认定了这个理,认定了陈涛是杀人犯,就注定了陈涛要受皮肉之苦。
一切按部就班,收容审查换成了刑事拘留,陈涛依然被关押在收审所里。遵照徐大虎的指示,马天成得了尚方宝剑似的,嘴里吹着口哨,手中啪啪啪的打着响指,昂首挺胸的到刘玉明办公室来了。
“刘大队,我来拿案卷材料!”尚未进屋,声音就响了起来。
刘玉明抬头望着他,问道:“那么遭急干啥?”
“能不遭急吗,大案要案呀,一个多月了,还没有眉目!”马天成也不管刘玉明听到此话后高兴与不高兴,拉过椅子,自个儿**双腿坐下了。
刘玉明没有理睬他。取过杯子,倒了一杯水,仰望着天花板,半天,悠然自得地哼道:“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
“哟,刘大队,你还会唱歌,真行!”马天成欣喜若狂地吼道。
“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唱着,唱着,嘎然而止,刘玉明低头俯视马天成,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峥……嵘……岁……月……何……惧……风……流……哎,小伙子,你说啥叫‘何惧风流’呀?”他问道。
“嗨,何惧风流就是不怕风流呗,这也不懂!”马天成自以为是地回答。
“是呀,文化低了,不懂。既然‘何惧风流’是‘不怕风流’,那么就是说咱警察要‘不怕风流’罗,请问——警察能风流么?”
是呀,警察能风流么?马天成神经短路,一时竟被问得哑口无言。
“小伙子,够得咱学呀,当警察大半辈子了,而今别说办案,就是‘风流’两个字也搞不懂了。还是《洪湖赤卫队》里面那个老头说得好啊,‘人老罗,弦也调不准罗’!”他放下茶杯,从抽屉里取出案卷,扔到马天成跟前,一语双关地说道:“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好好干吧,局长的位置等待着你,只是千万要注意身体,别只顾着破案,否则,伤风感冒了,身体一垮,就恢复不过来呀!”
马天成拿起案卷,翻了翻,说:“谢谢大队长的关心,我会注意身体的,垮不了。”
“垮不了就好,我真替你们年轻人担心啦!”说完,刘玉明坐下,埋着头只顾看自己的文件和材料。
走马观花的翻看完案卷、现场勘验笔录、尸检报告,马天成便马不停蹄,立即跑去向徐大虎汇报。他轻轻敲开徐大虎半掩的门,满脸堆笑地蹑脚走到徐大虎的办公桌前,低声说:“徐局长,我来向你汇报!”
徐大虎抬头斜过目光望他,问道:“有进展了?”
马天成挺一挺胸膛,胸有成竹地指着案卷材料说道:“凶手就是陈涛啊,人证物证俱在,有作案动机,有作案工具……”
“他本人交待了吗?”徐大虎打断马天成的话急迫地问。
“只是暂时而已,我有办法叫他交待的!”马天成充满了自信。
“注意方式方法,别弄出祸事来了,明白吗?”徐大虎的目光盯在马天成脸上,一动不动,他说:“为这个案子,我和检察院的朱检察长闹翻了,要是有个风吹草动,他们会插手的。最近检察院的人好像有点专门和我们公安局过不去,我看合适的时候既要调整领导班子,也要让他们搞清楚公安局仍然不是那么任人摆布的。不过,在此之前,还是稳妥一点好。去吧,有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能面对面的接受徐大虎的个别指示,马天成就像大热天喝了碗凉开水,简直是从头爽到了脚。只见他毕挺一站,一只手紧夹着案卷,横在胸前,一只手垂直着紧贴着裤缝,然后,目不斜视,向门外正步而去。不过,走到门口处,徐大虎却将他叫住了。他回过头来,问道:“徐局长还有吩咐吗?”
徐大虎招招手,示意他转来。等马天成走近后,徐大虎说:“问一问杨帆,他们所里那个叫什么李明的小伙子是不是在和陈涛的妹耍朋友。有人看见他俩曾单独在一块玩。公安民警耍朋友是要事先向政治处报告的,未经许可就谈恋爱,成何体统。叫杨帆找李明谈一次话,不管是不是耍朋友,都务必要求年轻民警要有坚定的政治立场,要树立高尚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如果杨帆找他谈话他不听,仍然我行我素,仍然偷偷摸摸的继续暗中往来,我看就由政治处叫他停职检查好了!给杨帆讲,这话是我徐大虎说的!”
“好,好,我一定将徐局长你的指示传达下去。现在的年轻民警真不像话,连起码的是非观念和原则立场也没有了。我从乡政府的招聘干部转录为公安局正式的公安民警,整整8年了,直到去年才结的婚。人要有追求和理想,你说是吗,徐局长?”
说完,马天成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一双讨好的媚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徐大虎。徐大虎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埋头审阅文件,没再说话。因此,站了一会儿,马天成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16
执行拘留的几天时光,黑二的心里都充满了恐惧,特别是在刚进拘留所李明问及他肩膀上的伤疤时,恐惧更是到了极点。客观地说,他走的是一步险棋,这与他的实际年龄和作案经验是极不相称的。但充斥荧屏的凶杀暴力片给了他启示,使他明白了不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也不论遇上了什么样意想不到的事情,都要沉得住气——许许多多的案子不是被警察侦破的,而是作案人沉不住气自己暴露的。因此,在杀害徐薇和陈星后,他一点也没有显示出慌张。他从容地抹去了刀柄上的指纹,又从容地脱下衣服擦去了地面上仅有的几个脚印,然后才瞅准时机逃出房间,跑到湖里洗澡……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杀人,之所以扼杀了两条人命,那全是徐薇逼出来的。看在邻居的份上,在得知派出所对参赌人员报处治安拘留后,他去找陈涛,想求个人情,多少罚一点款算了。谁知陈涛不在,徐薇又正置气头上。平素就没把黑二当人看,此时徐薇便更是不会给黑二脸色了。没等黑二将话说完,徐薇就骂开了。什么好逸恶劳终究坐牢;什么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再不好好为人连老婆也讨不上……那些只能属于乡下泼妇才骂得出口的话,居然从徐薇的嘴里骂出来了,气得黑二拳头捏出了水。后来,黑二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便哀求说:“嫂子,我喊你嫂子,请你千万不要伤害我,更不要逼我!”“伤害你怎么了,逼你又怎么了,你敢把徐大姐吞了不成!”徐薇一边骂一边收拾桌子准备吃饭,见了桌上的西瓜刀,顺势拿起来,将刀柄递到黑二胸前,瞪着黑二,估量道:“有本事就把我杀了嘛!”黑二眼里的凶光瞬间像火焰般燃烧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愤怒了,只见他牙齿咬得嘣嘣直响,突然,从徐薇手中夺过刀子,对准徐薇的胸膛当胸就是一刀……徐薇来不及反应,仓促中使尽浑身力气死死地咬住了黑二的肩膀。在一旁看电视的陈星吓得目瞪口呆,跑到徐薇身后抱住徐薇的双腿直喊“妈妈”……血喷涌而出,徐薇渐渐地松开了嘴和手,缓缓的滑跌到地上。手中握着滴血的刀子,黑二浑身颤抖,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本想转身逃跑,却看见了脸色灰白、哭不出声来的陈星正惊恐地望着他,一不做二不休,他上前一步,又狠狠地在陈星的胸膛上扎了一刀……
在湖水里浸泡一阵,头脑逐步的清醒了,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惧、愧疚和恐慌。他寻思着下一步路该怎么走。仰躺在湖面上,手和脚一动不动,任粼粼的波浪荡漾着几近麻木的躯体,漫无目标地随波漂流。两眼凝视着夜空中的明月和疏落的星星,倏然间他觉得自己竟是如此的藐小,人生竟是如此的虚幻,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就拿自己来说吧,呱呱坠地就没有了母亲,命运该是何等的残酷。然而,真正的残酷还在后面。贫穷和受人冷眼,使他的童年成了苦难的岁月。人说童年是美好的,是人的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可是,他一点也没有感受到童年的美丽和快乐。因为贫穷,小学只念到4年级他就辍学了;因为贫穷,从懂事的那一天起,他就时常听到大人们无不鄙夷地忠告:“黑二,还吊儿啷当嘛,看媳妇都找不到哈!”
找不到媳妇,成了压在他心头永不消失的痛。虽然他的年龄并不大,也并不一定马上就要考虑找媳妇的事情,但是,那是一个阴影,只要他生活着,阴影就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飘浮,从而,使他的日子里没有了晴朗的天空……他最恨的就是有人拿找不到媳妇的话来骂他,可徐薇偏偏要骂他找不到媳妇。你狠,你得意,没有人敢惹你?那好,你不想活我也不想活,于是,刀子沾满了鲜血……
他丝毫也不觉得愧对徐薇,他深感愧对的是陈星和陈涛。在那样的时刻,不狠心杀死陈星,他是必死无疑。竟管他可以逃,可以躲,但俗话说逃得过三十逃不过初一,犯下命案,他能逃一辈子躲一辈子吗?与其过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还不如杀人灭口;至于陈涛,就更不必说了,从小陈涛待他就像亲兄弟似的,每次惹了祸,陈涛都是尽可能的保他,袒护他;假如世上真还有一个人把他当着人来看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陈涛了。
人啦,到了绝路上,就管不了什么对得住谁对不住谁了。如此一想,浑身轻松了许多。抬起头来,向四下张望,原来离岸边已经很远了。他伸开双臂,使劲游了游,被徐薇咬伤的肩膀顿时钻心的疼痛。疼痛又使他想到了下一步路到底该怎么走,是逃还是留?恰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岸边晃动着一串火光。他猜测肯定是来抓他的了,于是,赶紧向远处的一个小岛游去。
好在是夏天,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并不感到寒冷。上了小岛,他将藏青色的短袖褂子和泥巴色的短裤脱下来,反复揉搓。他不知道上面是否溅有血迹,不过,他相信浸泡了那么久,即使有血迹,只要搓一搓,也会洗掉的。然后,躺在大青石上,迷迷糊糊的浅睡了一会。大概临近半夜,四周一片寂静,湖面浮起了薄薄的水雾,草尖上也有了露珠,他才翻身起来,摇摇头,提提神,穿好半干的衣服重新跳进水里……
他拿定了主意,到街上打探风声。
那一夜他也不知道是如何熬过来的。躲在樟树林里,向派出所张望,成堆儿的警车和进进出出的警察,使他不寒而怵。然而,警车慢慢的走了,警察慢慢的少了,却并没有人向他家的方向去,他心中悬着的石块落了地。凭直觉,他意识到至少警察目前还没有怀疑上他。
天快亮的时候,他躲回家里,佯装睡觉,然后等父亲赶早到街上卖西瓜出了门,又将衣服换下来用肥皂再仔细的搓洗了一遍。平时东游西逛惯了,在没在家里睡觉父亲从不过问,所以,父亲临出门时根本就没有留意他。
上午他睡的很死,中午刚醒来,父亲就气喘咻咻的跑回来了。一反常态,父亲竟直奔他的房间,低声唤他:“黑二,你陈大哥出事了!”
他假装睡意正浓,咕哝道:“出啥事了?”
“你陈大哥被公安局抓了,说是他杀死了你嫂子和陈星……”
“啥?”黑二一骨碌坐起来,瞪大双眼望父亲。
“街上都传遍了,昨晚上公安局连夜把你陈大哥抓起走了!”
轮到黑二真的吃惊了,他万万没想到公安局会把陈涛抓起走,虽然一方面暗自庆幸公安局搞错了对象,可另一方面,他心里却更加愧疚和不安,丢了两条人命,还要为此受不白之冤,心再狠再歹毒,他也是觉得对不住陈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