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钟会我会伤心难过而后无奈。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是钟繇的儿子。
不仅因为钟繇是一个杰出的书法家,而且因为他一生的弥漫历史的往事。钟繇在关中经过董卓和李催、郭汜之乱的摧残后,能够在关中重整旗鼓,招降纳叛,对流亡的农民予以保护,积极垦荒,使关中之地重新出现沃野千里、人口稠密的景象,不止是功在社稷,更是功在黎民。治世之能臣难,乱世之能臣犹难。治世的能臣也许仅仅需要的是心怀坦荡、大公无私,而乱世的能臣更需要忍辱负重。一个“忍”字道尽乱世能臣的苦楚。乱世的能臣的“忍”不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苍生、为了天下、为了自己的理想。世人也许会因钟繇把自己价值连城的玉玦送给曹丕的行为而说他势利,却很少知道钟繇的内心世界。一个能够在书法上提出“岂知用笔而为佳也。故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的人,一个在能够在乱世首先写出方方正正楷书的人,一个书法能够“点如山摧,摘如雨骤;纤如丝毫,轻如云雾;去若鸣凤之游云汉,来若游女之入花林,灿灿分明,遥遥远映者矣”的人,一个能够因韦诞有蔡邕写的练笔秘诀而不肯借给他阅读而捶胸顿足却不依靠手中的权力去抢夺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趋炎附势之徒。
但是他钟爱有加的老年才得的儿子钟会却叫我难以接受。
这个人如果说没有才干那是冤枉了他。他不仅书法上得了钟繇的真传,而且灵智心计更要胜出其父一筹,之后的岁月里,他帮助司马昭大兴不义之举你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为人。他已经早早地被权欲蒙住了眼睛,导致他在我的心中的形象越来越拙劣越来越倾塌。
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一点我也不会过分地鄙视他,而是因为这个人不仅想在官场上成为灿若群星之一枚,而且在当时被人们尊崇的正始名士之中也想插上一腿。
既想当****又想立牌坊。这是现在的人表达我当时的心情的话语。
所以我不妨对这个人的事情多说几句。
其实钟会也喝酒,和当时的正始名士一样,也不对礼法有什么遵守,小时候和哥哥钟毓一起偷酒喝,哥哥先行礼而后喝,钟会是拿起来就喝。其父钟繇看见了,就问钟毓为什么喝酒前要行礼,钟毓回答道,饮酒是礼仪的一种,怎么可以不做姿势呢?整个一个庄子盗亦有道的翻版。旁边的钟会当场就骂他迂腐,虚伪,说偷酒本来就是违反礼仪,装什么装?
钟会也不是会虚伪,当年和钟毓见魏明帝的时候,钟毓紧张得满头都是白毛汗,魏明帝就问他:“你为什么出汗啊?”钟毓回答道:“看到陛下天威赫赫,所以战战兢兢,汗出如浆。”魏明帝很是得意,一看旁边比钟毓年龄还要小的钟会脑门上是一点汗没有,就吓唬他:“你是不是不怕我啊?”钟会答道:“我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比我哥哥怕得还利害呢!”由此可见钟会的捷才只在钟毓之上,也未必在其他名士之下。
可是钟会最终还是没有成为名士,却成了名士中的异类。这种结果或许与他的出身来历有关。
原来还是黄初五年的时候,钟繇家出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钟繇有个叫张昌蒲的妾,用现代的话说应该是个知识女性,据称四岁就读了《孝经》,七岁读《论语》,十岁读《尚书》,十二岁就读了《左传》,十三岁读《礼记》,十五岁入太学当旁听生,整个一个三国时代的女博士。能够读这么多书的女性,应该是出身上流社会的,嫁给钟繇多半是仰慕他的才学。钟繇对这位张夫人也是相当喜爱的,结果他的正妻孙氏很是不满。后来张氏怀上了钟繇的骨肉,孙更是妒忌,于是派人在张的食物中下毒。不过张昌蒲毕竟是读过《左传》的,对下毒有所了解,觉得不对就吐了出来,不过也因此眩晕了好几天。但是这位张夫人高就高在没有告发,如果她告发了孙就会反咬一口,而是称疾不出,让孙沉不住气,自我暴露。孙氏如一切心里有鬼的罪犯,欲盖弥彰地主动对钟繇说,她本来是为了让张给钟家生个男孩,不想张无福消受,反而中毒。钟繇是老司法出身,自然一眼看出了其中的破绽,孙对张的不满肯定平时就有体现,就算良心发现,但是“得男药佳事,暗于食中予人,非人情也”。于是钟繇审讯家里的下人,得知真相之后将杀人未遂的孙氏休掉了。孙氏既然敢于在也是贵族出身的张昌蒲的饭里下毒药,自然有她的仗恃——曹丕的母亲卞太后。卞太后让儿子曹丕下诏书令钟繇复婚。不料钟繇的癫狂又一次发作,玉玦是身外物他可以不在乎,可是杀人未遂的孙氏是他不能原谅的,于是就闹自杀。卞太后和曹丕拿他还真没有办法,不过张博士也因此受到牵连,没有能够扶正,所以她所怀的骨肉就天生被当时的社会烙上了“妾生妾养”的印记。而这个骨肉,就是后来的钟会。
想来也有受到自己生母被毒造成父亲正妻被逐事件的牵连的因素,和名士们有先天的隔阂,因为当时嫡庶之分还是看得很重的,钟会本就是一个破坏当时价值观的产品。倒是奸诈狡猾的司马懿父子三人却很赏识他,所以在我的内心深处,总觉得这人虽然有点才学,就是有点才不正用,所以一直没有让他留过一个太好的印象。因为我觉得无论一个人的才智有多么地过人,但是他的品行的高洁才是为人的正本。
我和钟会的过节可能就来自我内心深处对他的反感。当然还有两件事情直接导致了我与钟会的决裂。
我们知道钟会很博学的,他除了注解过《老子》、《易经》,写过《道论》外,还写过一本《四本论》,写成之后很是得意,准备来找当时的名士品评品评,以增加自己的知名度。他第一个选择的就是我,不过平时被名士们冷落惯了的钟会多少有些心虚,毕竟我当时在名士之中的地位还是相当显赫的,所以,已经来到我家院外的钟会可能自卑感徒生,一再思量之下,就选择了把自己的著作隔墙扔进去的战术,就跟1700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在学校校园里、课堂上看到的那些纯情少男往初恋情人手中偷塞苦心炮制的情书一样,塞完了掉头就跑。我觉得很好笑,就把这当成趣事对其他名士们讲。就和收到情书的小女生把别人写给自己的情书在女伴们中间炫耀而全不顾作者本人的体面似的,不过就是不给钟会答复。钟会因此很失落,也觉得很没有面子,就带着失恋般的心情想来找我理论。没料想当时我和向秀只顾打铁,当站在旁边的他不存在,钟会憋得满脸通红,可平常辩才很好的嘴里却迸不出什么话来。站了半晌,很是尴尬,直到气狠狠地掉头要走的时候,我才打击般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可不是失恋的小男生,会因为这句纶音妙语“不由得痴了”,忘了回答,或者干脆就坡下驴说:“等了您很久了,您总算说话了,我好感动”之类,而是很酷地说:“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然后把头一抬,把手一背,昂昂然走出了我家的大门。
过后我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一些过分,可是对于钟会这样的人,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他。
当时的我以为很解气。可是现在看来,仇恨的种子就从那一天开始种植下来了。
好了,现在,钟会到底是找上门门来了。
这颗流浪了若干年的仇恨的种子,终于开始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