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沙滩上,飞扬着细小的、肉眼几乎不见的沙砾,一颗颗,闪耀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金黄光芒……
伸出手,极力地、极力地想触碰,可是就连十指急速张开也无法抓住!它们从指缝间逃走,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忽然,远方走近一个人影,垂落身侧的左手握住花束,右手插入裤袋中,稳健的步伐令人目不转睛,金子般耀眼的赫赫发丝温顺伏着,若隐若现的脸庞快要从阴影中曝光——
-丹砚威!!!
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呼唤,高大的男生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穿过自己身旁仍不停止,当他快要走过去,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他渐渐转过脸庞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我的心蓦地一惊。
满天星……
看见他的手中抓着一束甜美的满天星,我不由得露出欣慰笑脸,刚刚松开他的手臂打算接过花束,下一秒,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带走花束,什么都不留下。
吓!
睁开双眼坐起,我呆呆地望着眼前漆黑一团,不一会儿慢慢移过双眼注视窗外的明月,心情沮丧至极点。
真差劲,一个晚上接连五次梦见他,我气馁地将脸埋入掌心,泪水情不自禁地汩汩流下。
明明不可以这样,花秋时,你要冷静一些啊……
“准备好了吗?祭祀海神的时候希望你认真一些,别再出任何闪失!”
阿妈严厉叮嘱道,审视目光在我的脸上扫视几下,转身走出厅堂。望着她的背影,无法出声的喉咙像被胶布封死,我默默地叹着N口气。
“哈哈哈,女女肯定会越来越好,对吧,女女???”
阿爸笑嘻嘻地拍拍我的背,我立即抬起脸庞望着他轻松笑笑,直到女官们走过来,他才松开手,自觉站到一旁与我保持一定距离。
阿爸……
我不由得向他投去目光,他会意地冲我微微一笑,注意到位于厅堂门口的阿妈微侧双目,他赶紧收敛目光,屏气凝神地等候着。
“大司铎,时辰已到,请启程。”
女官们恭敬提醒道,我无奈地戴好头冠,真不想戴,好重啊~~~!!!
脚刚迈出去,族人们目光如炬,看见我,一个个左手紧贴右肩行礼,自觉让出一条道路。我匆匆走在前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已经成为海蜃大司铎的事实。以前无数次期望的事情,如今竟然变成事实,简直就像梦一般——不现实。
道路上,观摩的人山人海,各个族人穿着绚丽的海蜃服装侍立两旁,人们脸上呈现一派欢腾喜庆,口中发出阵阵欢呼——
“大司铎万岁!!!!”
“大司铎!!!!!”
“族长千秋万代!!!!!!”
……
无论人群之中制造多么巨大的响声,我依照着记忆中的路线朝大海走去。
这条路,是阿妈任大司铎时每年去海边祭祀的必经之路。小时候,小小的自己跟随在她的身后,阿妈的身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每一个眼神、举手抬足、就连思忖的神情都是自己无限崇拜以及效仿的标榜目标……
而今,走在前头的是自己,阿妈行走在后方,世事无常……
望住前方突兀的白光,一片无垠的深蓝海面出现在眼前——
我不由得微垂眼睑,接受事实吧,接着要做的事情便是惟独大司铎才能顺利进行的仪式——祭祀海神。
站在一张搭设的矩形长桌前,举起线香面向大海深深鞠躬,三次后,将线香插入炉灰中待其慢慢燃烧,左手贴住右肩,微微颔首念诵古老的、一次又一次被风蚀的祝词,身后的族人们一律跪在沙滩上,虔敬规整。
……
待全部仪式结束后,女官走过来行礼毕,与我们柔声禀报道:“大司铎与族长辛苦了,请移驾回去休息。”
当我们准备动身离开,一阵奇怪的声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转过头,人们的眼睛瞬间睁得巨大无比——
不远处的沙滩面,摆放着两只人形高大的低音炮,身穿黑西服、里头着件斜条纹领带白衬衫的男生们,刻意压低圆毡帽形成一道诡秘阴影,为首的高个男生双手比成枪状指向我这边,用力大喝一声——
“We’re——Hip-HopPolice!!”
紧接着,其他男生们跟随着一道大吼接应道,整个沙滩顿时被男生们的浑厚声音霸占了!
Hip-HopPolice,鬼舞神功的男生们……很神奇地出现在这里,先前根本没见到他们!!!
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排列成横字队形的男生们酷劲十足,随着音乐的进行,他们的舞姿精彩纷呈,使得其他人全部忘记手中的事情,一个个呆愣原地拉长脖颈争先观看。
已经跳完Chamillionaire的“HipHopPolice”,另一首FortMinor的“FeelLikeHome”刻不容缓紧接而上,鬼舞神功的队员们的精湛舞技成功吸引住了人们的眼球。
为首领舞的应该是阿辉,鼻子上贴的小青蛙OK绷,一眼就瞧出来了~~~
百闻不如一见,虽然见过他们跳舞几次,但是细心留神一瞧,技艺确实不是盖的,尤其是自由舞步时,每个人似乎有着各自的看家本领,总之的总之,成功吸引住所有人的眼球,实在是不容小觑!
除了……
“阿四,把这些扰神清静的市井之徒全部赶走!”
阿妈突然出声阻止道,醒悟过来的阿四叔急急忙忙跑过去,想要达到目的似乎很困难,他的迎面向前立即吃了个闭门羹!
离最近的两名男生跟随音乐手舞足蹈地阻挡他,阿四叔刚要伸手推开两人,男生们立即敏捷闪开,紧接着又上来三名男生,以跳舞的方式将阿四叔围个水泄不通,他刚推开一个,又出现两个男生瞬时将他夹击其中!!!渐渐地,随着第三首音乐BlackEyedPeas的“Mare”的转换,阿四叔犹如牢笼困兽束手无策,男生们却越舞越勇。
呃……这种没有任何拳头暴力相向,但是之中充满了浓重的硝烟干架味,叫做什么?对了——战舞!
人们渐渐将注意力全盘移向周旋的几个人身上,有的族人甚至为他们的精彩表演鼓掌喝彩!!!若不是阿妈在身旁,自己差点忘乎所以地鼓起掌来~~~~~~
“啊,真是一群中用的孩子们呀~~~!!!!!!”
哗哗哗,阿爸大张旗鼓地鼓掌喝彩,囧~~~
“哼!”阿妈不满意地嗤之以鼻,目光里充斥着鄙夷与不屑,继续出声发布下一道命令:“阿三,去把他们的音乐关掉!还做不到的话,就把他们的东西统统丢进大海!”
“阿妈!”我不禁惊呼出声,回头极力劝解,“阿三叔你不可以那样,他们是我的朋友!!!”
阿三叔迟疑地望着我,身体僵立着一动不动。
阿妈忽而瞪着我,转过头来不容置喙道:“别忘记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统率这片海,快去!”
自尊心深深受挫,我紧紧咬住嘴唇不再发号施令,眼睁睁望着阿三叔跑过去趁鬼舞神功的男生们夹攻阿四叔没注意时,他快速走近低音炮在两台机器前周旋着……似乎没有找到音乐开关,回头朝我们这边望过来,阿妈眼神犀利地盯住他,他立即举起双手用力推向一台音响,音乐戛然而止!
男生们的舞步停下来,一个个望过来发现了罪魁祸首!他们不跳舞的画面犹如一张乏空的白纸,有些令人不适应。
“Wake up in the morning feeling like P Diddy……”
忽而,一阵女声唱起来,是Keha的“TikTok”,音响并没有坏!鬼舞神功的男生们脸上露出了振奋笑容,头一扭,各个朝搞破坏的阿三叔奔去。
弄坏一台音响,准备朝另一台音响下手的阿三叔匆匆跑开,捷步先登,脸上得意地露出不甘示弱的笑容。
Im talkin’ bout-pedicures on our toes, toes
Trying on all our clothes, clothes
Boys blowing up our phones, phones
Drop-topping, playing our favorite cd’s
Pulling up to the parties
Trying to get a little bit tipsy……
轰,第二台音响的轰然倒地,音乐完全中断!
沙滩上所有人蓦然惊呆住,其中一名鬼舞神功的男生狠狠一摔帽,阿辉气呼呼地撸起袖子,准备过去与人理论,气势汹汹的架势谁也拦不住,身后同样是一群被惹毛的男生们。
啊,该不会是打架吧,千万不能!!!!!!!!!
一道风驰电掣的红影疾驰而来,戴绿墨镜的丹砚威金发飘扬,旋转着法拉利的方向盘驶向一台倒地的音响,地面立刻传来立体声响——
“Dont stop, make it pop/DJ, blow my speakers up/Tonight,Imma fight/Til we see the sunlight/Tick tock, on the clock/But the party dont stop no/Woah-oh oh oh/Woah-oh oh oh~”
绕S路线开向另一台倒地的音响,音色不减的模拟狼嚎引得离音响最近的阿三叔飞快塞住耳朵惟恐聋掉~鬼舞神功的男生们兴高采烈地将帽子抛入空中,高举大拇指的拳头撞击胸口表示开心。
嘴角露出一抹自信笑容的人旋转着方向盘熟稔掉转车头,顺着音乐一路驶来。
车子火速逼近,族人们惊叫着闪开!!!而我,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前方。音乐,刺激着情绪高涨起来,有一些无法自已……
“大司铎!”
丹砚威的车子快要过来时,离自己最近的阿妈厉声喊道,我不禁回头看她一眼,思绪像被针扎一样纷繁复杂,胸口犹如燃起炽烈大火!
“花秋时,上来!”
丹砚威大声喊道,掌控方向盘的同时腾出另一只手打开车门,朝我伸出手。
立于身后的阿妈霎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目光里充斥着不准逾越半步。
“花秋时,快点上来!”
丹砚威再次大声催促道,明亮的双眼移向紧抓人不放的阿妈,有些恼羞成怒,但实际又不能拿她怎样。
阿妈没说什么,丝毫不退却的目光明了宣布着她的至尊无上!族人们开始蠢蠢欲动、躁动不安,阿三叔、阿四叔大声散布着谣言——
“外乡人要劫持大司铎,大家不要放过他,抓住他丢进海里面喂鲨鱼!!!!!!!”
闻言,族人们各个义愤填膺,纷纷朝这边赶过来!!丹砚威脸色大变,极度维持着冷静的神智,鬼舞神功的男生们趁族人们跑过来的空挡,竭尽全力地艰难维系最后一丝自由空间!
场面坏到极点,阿妈面色凛然地命令身旁女官:“迅速带走大司铎!”
“遵命,族长。”女官从命道。
回过头,我刚要辩驳,阿妈厉色盯住我,声音冷漠出奇,几欲冰冻心脏——
“别告诉我,你是如此回报育你成人的父母!”
女官一个箭步走过来,伸出手掌驻在半空等待着,我淡淡地看她一眼,迟疑不定。无奈地垂落双目,我刚要移步向前,感到手臂依然被阿妈紧抓住。
“阿妈。”我忍不住唤道。
她反应过来,想放手却又不依,目光里充满坚定的执拗。
“你清醒点!”她轻声斥责道,尽管声音很小,但是责备分量不轻。
我静静呼吸着,感受着海蜃的风、海蜃的光、海蜃的气。为什么如此美丽的海面,却无法洗涤内心的疼痛与忧伤。
“大司铎,请!”女官出声再次提醒道。
我没有立即回应。海风,轻轻扬起衣抉,起伏的袖口,绵延的姿态一浪接一浪。展开极度粲然的笑脸,白皙的手脖举起来,袖子瞬时滑落,我优雅地舞起……
天女旋舞,千姿百态。
遗风余韵,风神旖旎。
飞天彩梦,亘古旷世。
疆域万里,海阔无垠。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彪炳千古,前仆后继。
……
「即使是无风的大海,也能够找到风神的。」
老师,我现在无法找到风神,只能在故乡的海岸跳着这支古老秀美的‘女神赋’。请您看着我,在这片蓝蓝的海面之上,洁净的天空之中……
风停下来了。
一支舞下来,整个人大汗淋漓,感觉身体轻盈、飘忽飞天。究竟多久没有跳过这支舞,算算大概十三个年头了。想一想,忽而忆起一些事,美好的、不美好的,已经不复存在了。
胸口快速起伏,来不及调节的气息将声音抖落得不平定,转过身面向阿妈,我极力微笑道:“阿妈,我跳得好吗?”
阿妈一言不发静静望着我,眼内磨灭了漠视,眨下眼表示肯定,我不禁笑得更开心一些。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了风神的传说,并且一直相信自己能够找到风神、找到老师、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意义。如果不去追求,那么永远不会得到,这是你教我的。阿妈,我想告诉你,前两者我还没找到,但是最后者,我似乎能够找到!”
“不准。”阿妈明令禁止道,板起面孔不给人一丝一毫机会。
“阿妈,风神是存在的,老师说过它是存在的!”
“……”阿妈抿紧双唇不语。
“我可以寻找风神吗?”我继续询问道。
阿妈仍旧不言不语,目光中渗满些许怒气,镇静不发作,她耐住性子道:“不可以。”
“为什么?”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的口气明显加重。
“我可以继续寻找老师吗?”
“不可以!”
“为什么?”我不由得紧皱眉头。
“……”她抿直嘴唇,视线投向我的五彩头冠:“你现在是大司铎,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花秋时,在这里,你有子民、信仰的神、还有维系海蜃族命运的使命!”
“那……我可以寻找属于自己的真正意义吗?”
“不准!”阿妈的片刻思忖终于引来了斩钉截铁的拒绝。
我懊恼地半闭双目,目光移向身旁坐在车内发怔的人,丹砚威的眼中填满了我的身影,我决绝地拉回全部目光望向神情肃然的阿妈。
“这种话,是阿妈发自真心的吗?”我的心有些忧伤,“倘若是,那我该怎么做,才能做回你想要的?”
阿妈的眼中出现一丝丝惊奇,依然镇定自若的直视我,目光不偏不闪,这一点是我自始至终欣赏的。
“回去吗?如果我现在回去,阿妈会不会觉得满意?那就……照做吧。”我万分惆怅道。
整个人群中没有一丁点声音,音乐停了下来……除了眼泪簌簌掉落的声音。
“不许哭,鸟脑袋!”车内猛地传来丹砚威咬牙切齿的警告声,“不许哭!难道你忘记了,我答应过你——替你找到风神!不准忘,快点想起来!即使全世界与你为敌,就算到死,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他的信誓旦旦坦率瞄向阿妈,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站在阿妈面前阻挡住他的视线。
“不准轻蔑我的阿妈,她永远都是我的母亲!”
瞧见我,他不得不移开目光,顺便怒气冲冲地瞪我一眼。
回头,我极力勉强自己平静出声——
“阿妈是否曾后悔送我去汉族读书?如果没有开端,一定不会引来现在这般麻烦。可是,我不后悔,不后悔去汉族上大学、结交汉人朋友、甚至……喜欢上了汉人!我真的不后悔呢,呵呵呵。”
啪!
一道掌声落在脸上,我极度失落地执手贴近火辣辣的脸蛋,眼睛一时不知放哪儿好。
“你贵为海蜃族最高血统的继承人,居然说出这种不经大脑的混帐话!”阿妈言辞犀利教训道,手掌镇静的摆放身侧。
“不是的,不是……其实是爱上了那位汉人,爱他,爱他……只想……永远和他在一起……并且是无法回头的事情了。”
口中喃喃念叨无数句一模一样的‘对不起’,我一点点倒退着,靠近红色跑车时,忽然转身跃入车内。
起风了,一丝裙摆翩跹起舞飞扬不定。
阿妈仅仅呼唤一次我的名字,迅速被风吞噬了。
闭上双眼,眼泪肆意夺眶而出。
一只手臂揽过我的肩膀,紧紧拥人入怀,温暖的体温包裹着我的身躯,丹砚威温热的嘴唇贴住我的额头,刻下隽永的长吻,令人渐渐忘却了哭泣和痛意。
「你不会永远活在舞象之年。」
「我知道,明天是你的十八岁成人典礼,成人了,就再也不能离开这里。」
「阿妈一天天在老,终将某天离开你。」
「你……也要学会成长,有些事情会让你觉得很痛、无法忍受、甚至憎恶,但是你要坚强去面对。」
「你必须依靠你自己……」
「但是于我而言,我打心底喜欢你,一直一直如此,不会再改变,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