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芒种青梅相依竹马相守
黄梅已至,夏至未至。低沉的雨夜,微茫的街灯,黑色钢笔勾勒出来的小道,潮湿的地面在微光笼罩下显得黑亮。那静谧优雅的伦敦黑,让人毫无防备地陷入了夜的浓重。这街道,仿佛重现了九十年代的伦敦街头,雨雾濛濛的复古格调,一分迷幻,三分萧瑟。此情此景,仿若深秋。
雨夜,是让人孑然惆怅的好时候。
极少有人喜欢冒着雨在黑夜中前行,以至于这条本来狭窄的街道尽显空旷,即便是闲适的星期天。沈昊穿着灰色卫衣独自疾走在街灯下,似是夜幕上的一颗孤星。他臂里夹着一摞书,微眯着双眼凝视前方,头发潮湿的黏成一搓,水沿着发梢滴落脸颊。他步履匆匆,似乎是刚上完课,正朝宿舍方向走去。
下雨天凉,不知小茜穿暖了没,她上次扭伤了脚,是否阴雨天会有影响?沈昊边走边思忖着,布朗餐厅空调开的早,活儿还重,早叫她换个轻松点的兼职,可她就是稀罕的不得了,她总说这里工资高,换到别处恐怕就没这待遇了,累点也无妨。
沈昊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小茜应该下班了。
沈昊走进女生宿舍楼,一楼大堂门口的地砖上铺满了硬纸板,想必是用来防滑,上面密密麻麻的脚印纵横交错。果然,下雨天和硬纸板比较配。楼道下有一块作为公告栏的黑板,写着:最近有野猫出入宿舍,请同学们没人的时候关好门窗,注意安全。这歪七扭八的字迹,想必是宿管大妈的杰作。
沈昊很顺利就从宿管大妈的眼皮底下溜进了女生宿舍。因为早在他进来前,就刺探好了军情。宿管大妈正聚精会神地捧着她大屏幕的华为手机在看电视剧,她脸上凝重的神情,好似在为谁奔丧,不禁让人好奇她看得究竟是何神作。只听一女子苍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白子画,我以神的名义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上不灭,不老不死......”宿管大妈的奔丧脸瞬间眼泪决堤,逆流成河,此时,她自然无法顾及进出宿舍的是人是鬼。
沈昊将潮湿的头发往后捋,像梳了个油头。他抹掉满脸的水,两颊在雨水浸润下越显饱满清透,双唇也朗润起来,顿显白面书生的气质。
他叩了叩门,心中有些期许,希望门一开就能见到小茜。门打开了,先是传来一阵吵闹的音乐声:“boomshakalaka——”然后,一张敷着纯黑蕾丝面膜的脸从门缝中探出来,那一瞬间,沈昊的大脑是空白的,他以为看到了钟汉良版天龙八部里的木婉清,因为画风出奇的一致。
面膜女是小茜室友,叫朱逸乔,人称,乔妹。
“何茜不在。”——这话就像点燃了沈昊心中的一串鞭炮,霎时间他的小心脏开始噼里啪啦七上八下。他闷地拍了拍脑门儿,脑海里的思绪高速飞转着,继而一声不响地快步冲向外面,搞得像宿舍失火了似的。
朱逸乔一看情势不妙,扯着嗓门朝沈昊远去的背影吼道:“怎么啦?”
沈昊早已消失在走廊尽头,但他的声音依旧在空气中回荡:“她爸爸来了!”
朱逸乔悚然一惊,差点把面膜抖下来。
天公不作美,雨比方才下得更大了,天边还隐约传来几声雷鸣。上帝果真如传说中的那般无情,至少他不会同情任何一个在黑暗中冒雨前行的人。
沈昊一边咒骂天气,一边一脚一个水塘地踩着,脚上廉价的运动鞋已被雨水浸透,像只漏水的小船。他的裤管上也是泥泪点点。即使有手遮挡,雨水依旧恣意地从他头顶落下,哗啦哗啦好似人头瀑布。他心里只惦记着何茜,祈祷何茜别出什么事儿。也怪自己刚才鲁莽,应该先去布朗餐厅看看的。
布朗餐厅是家高档餐厅,门口却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站在玻璃外,实在违和。他的脸削瘦憔悴,眼球凹陷浑浊,粗大的毛孔泛着油藏污纳垢,像极了一张在阴沟里翻腾过的油豆皮。乍一看,鸠形鹄面、皮焦牙黄的,若拿把开了叉的破蒲扇,那不就是游本昌的济公嘛!这男人双手藏在怀中,佝偻着背,蜷着上半身,甚是落魄。他的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餐厅内的一个女服务员,极尽猥琐。就像深宵旷野中觅食的老狼,相中了一只掉队的小鹿,那番如饥似渴又势在必得的眼神,使他浑浊的双目都在放光。
女服务员擦着桌子,心不在焉,一手慢悠悠机械地在桌上摆着。
“何茜,你开没走吗?”经理一句问候让女服务员像触电了似的一颤,她抬起眼帘瞥了一眼门外的中年男人,说道:“我再,擦一会儿。”女服务员低下头,眉梢紧皱,继续不安地擦着桌子。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就是虎口之羊,只得任人宰割。
“你是我见过最勤劳的员工,既然如此,锁门的任务也交给你了。”经理说道。
经理走后,餐厅就只剩下这个叫何茜的女服务员一人了,她立马就去锁门,将男人反锁在外。男人在玻璃的另一端盯着她,狡黠笑着,露出满口黯黄崎岖的牙。
何茜有些后悔,如果当初选择在学校食堂打工,就不会是现在这般际遇了。可她是在不想让沈昊哥哥继续负担她的生活了,每次花钱时,她都要顶着内心的压力,感恩、愧疚和心疼。昊哥的钱都是辛苦血汗钱,他总把大部分钱都给自己,叫自己穿好一点的衣服,用好一点的护肤品,可他自己却从来不吃一顿好一点儿的饭。何茜自己在布朗餐厅兼职,虽然离校远,但昊哥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这么多年,非亲非故,昊哥却像亲人一样照顾她。两人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心底早就认定了彼此。正因如此,何茜每次叫他哥哥的时候,总会被乔妹笑话:“诶呦喂,装什么纯情呐,一口一个哥哥怪闷骚的啊,哈哈。”
希望昊哥快点来。
猥琐男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突然抓住门把手,拼命摇晃,跟得了羊癫疯似的。何茜害怕地向后退去。
英雄要救美,就是得赶巧儿。
灯雨交错,树影横斜,沈昊从雨中走来,何茜喜出望外。
沈昊手一伸,就抓住了男人的后领,生猛地往后一拽,男人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跌倒在地。
何茜如蒙大赦,立马从餐厅出来,躲在沈昊身后,抓着他滴水的衣袖,略有嗔怪地问道:“你怎么才来呀?”
“上课呢……”沈昊有些含糊其辞。
何茜看了看餐厅里的钟,已经近9点了。她嘴一噘:“星期天晚上上课?”她瞥见沈昊怀里淋湿的《民国演义》,再看看他浑身无处不在淌水的冰凉身躯,便不再追问下去。
中年男人左摇右晃地站起来,沈昊见了,挥拳想打他,被何茜拦住了。
何茜对中年男人吼道:“爸,你为什么老是阴魂不散!”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很委屈。
中年男人是河西的生父,姓什名谁,无从知晓,别人只管他叫老何。谁又会去记得或在乎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恐怕连他本人都不屑记忆了吧?人要何等迷失,才会堕至这般田地。
“小茜,爸爸是来接你回家的啊。”老何一脸谄媚,像极了诱拐儿童的人贩子。
何茜一怔。回家?十年来,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还能听到这两个字,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两个字。她有些恍惚,因为这两个字,真的触动了她的内心。但她很快意识到,这只是错觉。
老何道:“你哥哥要结婚了。你也不小了。”他还上前几步,浑身酒气扑面而来。
呵,真是邪了门儿了,这老酒鬼竟然关心起自己的人生大事来了。
“你跟我回老家,我给你安排了一桩好亲事。”
“什么?”何茜煞是诧异。可老何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人大跌眼镜。
“你还记得吗?镇上有个煤老板,你十二岁的时候,我带你去了一次酒馆,他见到你可喜欢你了呢。”老何道。
何茜听了,觉得可笑又悲哀,怨气都积在心头,一口气喘不上来。像是被人打了一猛棍似的,懵了。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老何继续眉飞色舞地说着:“你要是嫁给他,以后就可以过好日子嘞,彩礼也少不了你的。”
何茜咬着牙,说道:“可他已经五十了啊!”
“诶,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男人多老都是宝,女人老了谁要啊。再说了,你哥娶媳妇不得要钱呐,养你这么大不给家里挣点彩礼钱,你过意得去吗?你跟了这个穷鬼这么多年,破鞋一只,人家老板还没嫌弃你呢!”
“滚!你给我滚!”何茜突然怒吼。她声嘶力竭,双唇颤动,一腔压抑了多年的屈愤,喷渤而出。这么多年,一切都还没变,还是那么残酷。
老何的脸刷的一下就变了,“******,你个赔钱货。”他的身体倾过来,欲打何茜。
沈昊早就忍无可忍了,他把何茜挡在身后,一拳挥了过去。
老何顿觉天昏地暗,一阵眩晕。他捂着脸,啐了一口污血唾沫。“他奶奶的,你个小短命的!”老何冲了过去,和沈昊扭打在一起。何茜眼泪纵横,已经哭得麻木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一个剪纸般模糊不清的人影,正暗中观察者这一切。此人,看似只是局外人,其实早就深陷其中。只是自己尚未意识到。
突然来了个保安,那不知名的人影便迅速离去,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保安看见沈昊和老何打得不可开交,走过去,厉声呵斥:“嘿!那边,干嘛呢干嘛呢!”
沈昊见状,立马推开老何,拉着何茜就跑了。
“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你要上明天的微博热搜了。”何茜在朱逸乔的左呼右拥下,走进宿舍。
何茜不想说话,太累了,身心俱疲。浑身都被雨淋湿,更加觉得困顿乏力了,只想躺下,并一下子陷进柔暖的被窝里。但她又觉得,不予人回答,始终不礼貌。便使劲浑身力气,嘤嘤道:“还好啦。”为了防止朱逸乔继续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何茜又道:“我先去洗澡了。”
随后她进了厕所,无力地倚在墙上,蹲了下去。她妩媚端正的园脸上,嵌着两个小酒窝,一头顺长柔直的头发,被风雨蹂躏的凌乱无比。
洗完澡后,何茜走到书桌前。书桌正中央放置了个小木柜。木柜上上摆了一尊苦像十字架,十字架前是一本圣经。何茜打开圣经,一只手贴在书面上,垂头,闭眼,默默祷告。
沈昊脱下脚上的鞋,手腕一翻,鞋里的水水哗哗流下。他把鞋放到窗台上,摆得整整齐齐,连鞋带也要按一样的方式散开。舍友周乾坤正盘腿坐在床上玩LOL,穿着条红裤衩,戴着耳机,旁若无人。
宿舍很小,只住两个人。一人一张床位,各占房间半边。沈昊这边,是充满书香墨气的简约风格,而周乾坤那边,则是各种乌七八糟牛鬼蛇神的玩意儿。床头一张捕梦网,床尾两串臭大蒜,床脚四条绿柳枝,书桌一座钟馗像,像前一鼎香炉,炉上三炷香,香旁两盘果。周乾坤还在宿舍大门上贴了两张像,左神荼,右郁垒,上面还有八卦镜。他的衣柜里,还备了一把桃木剑,身上随时都挂着玳瑁以及各种护身符。要是再配上一身道袍,他就可以冒充道士,四处降妖除魔了。周乾坤这样,完全是家族传承。他奶奶是神婆,疼他得很,总怕他在学校会出什么事儿,因为每个学校,都流传着关于墓地的故事。于是,他奶奶便给他准备了诸多法宝,比如——可以穿三百六十五天不用洗的一整箱红裤衩。
沈昊洗漱完,套了件牛仔外套,就准备写论文,可是思绪太乱,再加上先前发生的事和窗外嘈杂的雨声,更是扰得他心神不宁。他痛苦地抓着头发,真的不知该如何下笔。但这又是一篇极为重要的论文,这决定着他将来工作的着落。论文写得好,便会被刘教授推荐到省城的博物馆实习。
他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十年前,父母的头七,他独自坐在灵堂前昏昏欲睡。屋外狂风呼啸,大门“咯吱”作响,在这诡异的午夜协奏曲中,门口幽幽传来三声—“咚、咚、咚”。他顿时惊醒,眼前的黑暗恍惚,就像被打了一闷棍,骤然间烟消云散了。他搓揉双眼,四处张望了一下,寂寥无人。“咚,咚、咚——”他循着声音望去,发现有人在敲门。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缓缓拉开一条门缝,看见一张布满青紫淤痕的脸——何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