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的车停下来,询问:“钟大夫,我们现在应该去哪儿?”而病人就在床上痛苦地挣扎。这样的情景钟立行不是第一次遇上。美国社会种族复杂,美国人个性意识都很强,不同的种族、不同的病人对疾病的态度差异非常大,尊重患者的意愿是行医的第一原则,每个病人入院前都要签署一份文件,同意在医生指导下接受治疗,如果有特殊要求也要先申明,比如是不是接受心肺复苏、气管切开或者一些特殊的私人禁忌。文件一经签署,任何人不能违反,否则就等着挨告吧。而医生从上医学院开始,就不断接受各种法律培训,告诉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跟患者怎么说话,怎么沟通。中国的民法赔偿是填平法则,只赔偿实际损失,而美国的民法是精神赔偿法,一旦出现纠纷,赔偿将会是天文数字。凡是做医生的,看到病人处在痛苦中,没有人不愿意伸手救,但知道法律后果是什么,有时也只能默默离去。以往遇到这样的事,钟立行虽然心里也急,但基本上还能保持冷静。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克制对露茜的同情。是因为她与妹妹同一天生日?还是她的丈夫提到了他们的50年结婚纪念?还是因为这大雪天气和可爱的圣诞节?钟立行来不及多想,却下了一个令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指令:“先送,作好准备!”随即冲到前台,抓起电话,给院长打电话:“院长先生,我是钟,这里有个紧急病案,病人两年前接受心脏移植的,出现排异,需要紧急处置,可是她签署过一份文件,拒绝体外循环,紧急救助,等于放弃了治疗。”院长在电话里干脆而直接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不需要理由,谁也承担不了法律后果。钟立行今天却认上了死理,别人冷静地拒绝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病人的痛苦和家属的眼泪:“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变通?病人的丈夫在这里……”院长坚决说:“没有本人的意见,家属也不行。钟大夫,我们不能违背患者的意愿,即使是救她的命……”
钟立行有些克制不住了:“我们是医生,怎么能眼看着她死?”院长更强硬的声音传过来:“不,不,钟,绝对不行!救过来,救不过来,我们都会有麻烦,如果病人家属把我们告上法庭,我们都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别想了,不是你的错!”
电话挂断了,钟立行无奈地回头看着露茜的丈夫。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不,不,怎么会这样?露茜,她是那么爱我,爱我们的家,大夫,求你了,求你了!”钟立行同情地看着他,他们都无能为力。
突然反6!1叫了一声:“有了,钟大夫,这儿,这儿有一份文件,她签了,她同意在本院医生的指导下接受治疗……”钟立行急忙抓过来:“病人同意在本院接受治疗不,这只是一份普通的治疗协议”反6!1指着文件:“看,这有一条,治疗手段包括各种情况下的紧急救助……”露茜的丈夫接过文件也看了一眼:“是啊是啊,她说了她同意接受治疗,医生,求你了,她说了她接受治疗,您可以救她了,朽!”
钟立行扬起脸,紧张地思索着:“你要知道这是经不起推敲的,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在我们医院接受治疗的文件,但法律规定,如果两份文件矛盾,要以其中一个特别申明的为准……”他艰难地下着决心,此时他已经决心要救露茜,先做气管切开,体外循环,等等合适的心脏,哪怕有一线希望……于是他下令把露茜送。
一切顺利,露茜暂时脱离了危险。钟立行走出,穿过走廊,走向大厅,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叫声。身边,一队医生护士往外跑,有人在喊:“州立公路连环车祸,有四个重伤的患者被送到我们医院来了。”
钟立行心头一紧,车祸,又是车祸!虽然他早就习惯了下雪天,车祸,但每一次都难免感叹。
门前一阵骚动,门厅里推进了两辆担架车,医生和护士跟着跑,一个黑人医生在喊:“这里谁懂中国话?”
钟立行急忙回头。
担架车推到了他面前,他一低头,一眼认出了担架上的人,居然是他的妹妹,钟爱行!钟立行疯了一样冲过来:“爱行,爱行,怎么是你?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请让一让!”担架车往急救室推去。
“她是我妹妹,她是我妹妹,发生什么事儿了?”
随车来的救护队员急忙告诉钟立行:“车祸,车上一男一女,男的当场死了,这女孩头部重伤!”
钟立行疯了一样冲进急救室。爱行已经被放到了手术台上,他冲过来参加急救,紧急心肺复苏,头外伤,插管,各种仪器接上了。
钟立行用尽全力抢救,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他的动作有些变形!脑电波消失了,监测仪上只剩下一条直线。
所有人都停下了,只有钟立行不停地在按压心脏。
上前拉开了他,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是汗。
医生看表,宣布:2007年12月24日晚上九点四十五分,脑死亡。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抢救室里突然静了下来,钟立行呆呆站在妹妹面前,脑子里是刚才的电话:“爱行,我想起来了,12月30号是你的生日!”“知道啦,哥,我很快就回来了!”
他有些茫然,轻轻抚摸妹妹的脸。两个小时前还与妹妹通话,她欢笑着说着话,讨论着自己的生日,订婚宴,她好不容易拿到了博士学位,找到了新工作,和未婚夫一起从外州搬来跟他一起住。他给她包好了饺子,铺好了床,等着明天一早下了班他们一起欢聚。两个小时后,她就躺在他眼前,任他怎么呼喊,她都不会再醒来,不会跟他说笑。阴阳永隔,身体变凉,钟立行的心空了。随即,更让他惊悚的消息传来,一队医生进了抢救室,死者生前签署了一份器官移植协议,承诺将自己的全部器官捐出。
钟立行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来得太快了,他还来不及接受妹妹死去的事实,就必须再要承受那些人把他的妹妹肢解!他无法接受,暴跳如雷,拼命叫着挣扎着,阻止医生们的行动。医生们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钟立行的妹妹,他们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器官必须赶快取,否则就失去了捐献的意义。人们好不容易才让钟立行平复下来,把他带出了抢救室。
三个小时后,出现在休息室,告诉他,刚接到州立器官移植中心的电话,露茜的心脏有着落了。钟立行眼神空洞,不知道在说什么,不忍,眼神一动,眼神交汇间,钟立行已经明白了1611所指,妹妹的心脏被分配给了露茜!一瞬间他觉得脑海中闪过一道光芒,妹妹的心脏分配给露茜!她的心脏将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跳动!一瞬间他泪如雨下!院长来了,他走到钟立行面前,把宽厚的手放在钟立行的手背上:“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她会用另一种方式活下去我们要让她活着!”钟立行满眼是泪,随即声音嘶哑地低声问:“医疗协议的事怎么办?我们这样做是有问题的。”
院长坚定地回答:“孩子,这次我要跟你站在一起,你说得对,我们是医生,抢救生命是我们的责任,既然已经开始了,我们就要走下去!”
钟立行默然,随即坚定地说:“让我来吧,我来做这个手术!”院长一脸惊讶,钟立行转身已经进了手术室。
三个小时,一切顺利。像他平时做过的手术一样。但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台不一样的手术。
露茜被送回了001,钟立行默默地站在露茜的床边,注视着她熟睡的脸。
他伸手想抚摸她的脸,看到她苍老的面容,他停下了,依然注视着她,随即头靠在她的胸前,好像要听她心跳的声音,眼泪不住地流。
走廊里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接着“嘭”的一声门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白人女性出现在门口。
钟立行急忙抬头,女人冲过来,看到钟立行的脸贴在露茜胸前,一脸困惑的表情:“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是谁?为什么把脸贴在我母亲身上?”
急忙冲过来,向钟立行介绍:“钟大夫,这是露茜的女儿”
来人一听,指着钟立行:“你就是钟大夫?你就是那个违背我母亲意愿给她做紧急处置的医生?你为什么要为我母亲急救?为什么要为她再换一颗心脏?她说过她不想过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
钟立行愣住了。
急忙上前制止她:“女士,请你离开这里。”
来人却一把推开,大声叫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两年她过得多么不开心?她活得多么辛苦?每天要吃排异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下,她不喜欢她的新心脏,那不知道是谁的,她不喜欢,为什么要违背她的意志?为什么?为什么?”一把拉住她:“女士,请你离开这里,病人需要安静”
女人大声喊着:“不,不,我要控告你,控告这家医院!我要把你们所有的人告上法庭,我要起诉你!”说着就要扯那些仪器。
钟立行突然暴怒了:“人11111!你去告吧,你去吧,我等着!你知道你母亲现在的心脏是谁的?是我妹妹的,她只有二十八岁,博士刚毕业,是去订婚的,
她就是因为你父亲求我说再过一个星期是你母亲的生日,而那也是我妹妹的生日,你去吧,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动不动就打医疗官司,如果你和你的家人在医疗行为中受到不公正待遇,请来找我们,203,314,6688……这是我刚才上班的路上听到的广告,你去吧,你去,你现在就去!”说着脱下身上的工作服,扔在地上,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