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了,全毁了!医院的名声,我们职业的尊严,全毁了!很长时间以来,医院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大家都知道,姚淑云的死亡,包括王欢的事,虽然我们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我心里一直是坦然的,因为,我们至少态度上没有问题,所以我们可以跟家属沟通、做工作,可是现在,现在,你们让我说什么?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告诉我,我怎么面对病人家属?怎么面对那些眼巴巴等着我们救治的病人?
每一个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包括离开时不被打扰。死亡的过程其实是一个达成协议的过程,这个协议的意义在于,让生者与死者都能解脱。钱宽对丁海的纠纠辕辕,终于放下了。
这天丁海早班,一早查房回来,路过经过钱宽父亲的病房,突然看见钱宽坐在空病房里发呆。他下意识地紧张,随即意识到人已经走了。看到空床,再看到憔悴的钱宽,他心动了一下,看来钱宽真是孝顺,那种憔悴不是装出来的。
钱宽捂着脸哭了起来,丁海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钱宽看见丁海,带着哭声叫了声:“丁大夫。”
丁海有些难过:“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是来结账的……这心里空落落的,总感觉人还没走。”
丁海点头:“我能理解!”两人沉默。
钱宽又补了句:“你放心,我不是来闹事的。”丁海有些尴尬地笑笑。
钱宽抹着眼泪,红着眼睛:“兄弟,这几天我想过了,你说得对,兄弟的确是个没出息的人。”
“别这么说,老人家走得安详,对大家都是解脱。”
钱宽叹口气:“哎,走了也好!我谢谢你,丁大夫!”说着伸出手,丁海犹豫着和他握了握手。
钱宽握住丁海的手,咧着嘴又要哭,丁海心头一紧,好在钱宽及时克制住了自己,尴尬地笑笑,起身走了。丁海把门带上,走了出来,心情突然变得很好,他替钱宽高兴,也替自己高兴。
他吹着口哨,回到办公室。一位医生拿着01片进来,看见丁海:“哎,今天怎么这么清闲?”丁海放松地一笑。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小护士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急切地问:“丁海医生在吗?”丁海急忙起身:“我就是。”医生笑着:“你是新来的吧?连丁大夫都不认识!”
小护士不好意思:“对,我刚来的,在收费科。”她焦急地对丁海说,“丁大夫,有个人骂人,特别凶,我们科长说是您的病人,让我找你,他不肯结账,还骂人,你快去吧!”丁海急忙冲了出去。
钱宽在收费处门前大喊大叫,门口围了4艮多人看热闹。女收费员低着头-话也不敢说,她跟前的办公桌上放着刚打印出来的单子。
钱宽掐着腰,气呼呼地喊道:“你们这是讹诈!看我像冤大头吗?想讹诈我?你们再修炼二百年吧!浑蛋!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们,你们这是讹诈。”
收费科科长客气地说:“钱先生,你不能这么讲话,我们所有的收费都是有据可查的。”
钱宽上来,拿起刚打印出来的东西,说着:“少跟我装蛋玩!你们,都是披着医生皮的狼!”丁海冲进来,小护士跟在后面。
收费科科长看见丁海:“丁大夫,你跟他解释吧。”
钱宽看见丁海,一下急了,冲过来指着丁海的鼻子:“哎,我说丁海,我刚还向你检讨说我应该早点清醒,还奇怪你们为什么不早让我清醒呢。现在我都明白了,你们就是为了要讹我是吧?看着我傻,哄着我当冤大头是吧?你们还是不是人?这种丧天良的事也做得出来?”
丁海激动地说:“你有话好好说,这么闹有意思吗?”
钱宽一拍桌子:“那我就有话直说了!”他拍着桌子上的账单,“这人没治好也就算了,我陆陆续续已经给你们医院一百五十多万,算着这住院押金还能退点。”说着拿起账单在丁海脸前猛晃,“这可好,反倒又欠了你们三十多万,看个病就要我一百八十万,这还不算我自己另买药的钱呢。你还想让我谢谢你吗?你们医院把我当白痴了是吧?”
丁海冷静地说道:“这些钱都是正常的治疗费用,如果你不相信,可以一笔一笔地查。”“我当然会查。”
丁海厉声说:“那你废什么话?你说讹诈,那就找到证据再来说话吧!还有,你说医院故意拖延想在你身上获利,那你就好好回忆一下整个治疗过程,看看到底谁该负责任!”钱宽凑过来:“你在恐吓我吗?”
“随便你怎么理解!”丁海说着走到门边,对门外的人喊道:“散了散了,有什么可看的!”
围观的人都散开了,钱宽收起桌子上所有的单据,恶狠狠地瞪着屋里的人:“你们等着。”说完走了出去。
钱宽在武明训办公室里慷慨陈词,神情激动:“你说的什么治疗程序什么的我根本搞不清楚,可是我就不明白了,做了那么贵的心脏换瓣手术不说,四十多天花了我一百八十万!你等等啊!”说着掰着手指头又算了起来,过了片刻后又说,“加上我自己在外面买的药,一共就将近二百五十万!花了这么多钱,治好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人也死了,还要花这么多钱,凭什么啊?”
武明训、严如意、丁海、钟立行全都坐在办公室里。
武明训耐心地向钱宽解释着:“钱先生,我明白您的心情。对于您父亲的去世,我也遗憾。您可能觉得花了这么多的钱,却没能让您的父亲好起来,所以这些钱花得很不值。但是钱先生,我想您应该明白,对有些疾病,医生也是无能为力的。”
钱宽根本不听武明训的解释,挥着手:“别跟我说那些个没有用的,我就是问为什么花了那么多钱人却没治好!”
丁海耐不住性子了:“钱先生,我早就跟您解释过您父亲的病情了,您也说您明白。是您自己说只要您父亲心脏还跳您就不放弃,是您一直坚持治疗,是您自己天天说不管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有办法您就要试试的。您知道‘试试’
这个词的意思吗?”
钱宽转身质问丁海:“哎,丁大夫,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丁海刚要说话,严如意呵斥:“丁海!”
丁海举起双手,表示不说了。之后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别过脸去。
钱宽走回来对武明训说:“哈,他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个既没文化又反复无常的小人!兄弟我自己有超市,开的是奔驰,我钱宽还在乎这几个钱?我爸去世了,好,我不说你们医生没能力,也没说是你们给治死的。但这一百八十万的治疗费我就是觉得不值!嗨,值不值的我现在也不说了,我就当自己倒霉了。可你们这些钱里有问题啊!这我能认吗?我不成了冤大头了?”
听了这话,大家的表情都是一惊。
钱宽继续说道:“这人要是好了,花点冤枉钱,我也无所谓,就当是谢礼了,
可人死了,我凭什么还要吃这哑巴亏啊?”
武明训急忙道:“钱先生,您对收费方面有什么疑惑我们可以解释,但是请您不要乱加猜测。”
“哎,我可没乱说啊。”钱宽说着回身,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老板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大捆单据还有一个小本子,放在武明训的办公桌上,说道:“我数过了,24小时,就做了8次血气分析,还有什么痰培养,什么X光检查……一天都做十几二十次?这不就是那个……都叫重复检查吗?还有……”说着又拿出几十张单据,“血钱也太吓人了吧?用多少啊这得?这么多血都干什么用了?”转头问丁海,“我爸怎么就能用得了这么多血?”又继续对武明训说,“还有还有,明明我自己买了药了,怎么还有这么多药费?”指着单子:“这个液那个液,什么酸啊,氨的,还有好多我根本叫不上名字来的。所有这些东西我算了算,平均每天都要给我爸灌将近200斤的药水,快有我爸两个重了,太逗了吧?你们也能灌得进去吗?”
丁海双手抱胸,歪坐在椅子上,毫不在意地回答:“这些都是治疗必需的,
你要是觉得不可能,我可以向你解释!”
钱宽根本不听:“那换瓣的事儿又怎么说?你说?换了,人又死了,有什么意义吗?”
钟立行语气平静但严肃地对钱宽说:“钱先生,这个情况我需要向你解释!
关于换瓣手术的事,在当时的情况下是必需的治疗,你不能用结果推论过程,病人死了一切就变得无意义。所以要把整个治疗分成两个阶段,手术前,我们希望能通过手术增强病人的心脏机能,术后效果还是好的,但其他脏器功能的衰竭并不是手术就能解决的。”
“那用了那么多液体怎么说?那么多检查怎么说,你给我说说!”
钟立行说:“病人入院需要作大量检查,是因为要探查全面情况。因为病人病情复杂,还要通过大量的检查来监测各种机能的变化。用血量多,是因为在检查分析时,发现病人使用全血会有不良反应,于是改用血液制品,这样需要大量全血做分离后使用,而且是要对病人整个身体的血做置换,这个概念不同于输血的概念”
丁海又忍不住插嘴:“使用液体过多,也是做透析用,而不是输液的概念,用日常用语说就是冲洗,难道说洗澡用的水一定等同你的体重或者体液?”
钱宽张了张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听你们说,反正,这事没完!”
屋里的人都不再说话,钱宽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场面,医院里并不是头一次遇到,武明训感到从未有过的厌烦,他强忍着心里的不快,耐心地对钱宽说:“钱先生,这些情况,我们的医生也解释得青楚了,您看怎么解决?”
钱宽摆起手:“我不接受,我完全不能接受你们的这些解释,就算用量是超过一般人理解范围的,但是……”他站起来,拿起桌子上和那些单据放在一起的小本子,“这是我每天记录的你们的用药情况,根本对不上,这账单上的钱好多都是多收的,明明没用这么多药,你们却多跟我要这么多钱,这钱你们是怎么算出来的?这你们还能解释吗?”丁海有点惊奇:“你记录的?”
钱宽颇为得意:“当然。你平常看着我跟你点头哈腰的,就真以为我是傻子啊?你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那是为了哄着你们好好给我爸看病,我告诉你。”丁海气得冷笑:“这么复杂的东西,你怎么可能一笔不漏地都记了,何况你从来都没问过我们怎么用药……”
“虽然我不懂,可我有我的办法,这抄点,那算算,照样可以记。这就是本事,不然我怎么可能自己开超市当老板!”武明训等人都忍着笑。
钱宽说:“你们别笑,反正我有账,你们怎么说吧?”
武明训忍无可忍,站起来说:“这样吧,钱先生,既然您认为这里面是有出入的,那我可以查一查。不过您自己记的这个东西,因为没有专业人士的参与,而且考虑到您也不是24小时监护病人,所以我们也实在没办法取信。这样好了,我们把各个科室的出货记录和账目记录全部汇总,核实一下,然后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您看怎么样?”
钱宽想了想:“好吧,不过要快点,我可是忙人。”说着站起来,收起桌子上的单据,往他的老板包里塞,好容易装进去,拉上拉链,伸手跟武明训握手,傲慢地说了句“再见”。武明训点头:“好,再见。”钱宽转身离开。屋里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多说一句。
钱宽大摇大摆地出来,对等在路边的几个年轻人说:“走,过几天再来。”几个人站起来,走出去没几步。钱宽突然停下,想了想:“你们先回去,我还得办点事。”说完又折回到医院的大厅。他来到收费处,让收费员给他把所有的药单打出来,收费员告诉他打印药单子需要领导签字。钱宽大怒,又开始大吵大闹。吵闹中严如意推门进来,看到钱宽先愣了一下。
钱宽看到严如意,立马来了精神,吵着让严如意给他打药单。严如意大度地挥挥手:“钱国兴的所有出药单,一共两份,给钱先生一份。”钱宽没想到严如意答应得如此痛快。严如意微笑着:“钱先生,我也是来拿出药单的,这回您自己亲眼看着,能放心了吧。”钱宽越尬地笑着点点头。
严如意的自信来得太早了,之所以敢让收费员打单子给钱宽,是因为她相信钱国兴的整个治疗过程和收费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样的事见多了,家属吵吵闹闹,过几天就接受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还真的有事。她拿了药费单子亲自连夜加班核算。一大早,收费科郑科长慌慌张张跑来找她,给她看了一张药单,是一大早划价室送过来的,账单上显示的是昨天钱国兴出药的单据。
严如意拿到单据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喘不上气来,半天发出一声:“天呐,我们医院出耗子了!”
她突然感觉很悲伤,好长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声音吐出几个字:“这件事先不要跟任何人说。”说着匆匆忙忙去找武明训。
桌子上放着那叠已经被揉皱的单据,武明训铁青着脸坐在桌子后面。
严如意坐在对面的沙发里,双手环绕在胸前也不说话。
武明训冷笑一声:“真是太荒唐了,人都死了还能开出药单,这种事放在谁身上也不会接受的!”
“看这个情况,钱国兴的治疗费还真是有问题,恐怕问题还不少。”
“查!必须仔细地查!把每个环节都查清楚!竟然荒唐到这种地步。”武明训起身,严肃地说,“严老师,您就辛苦一下,彻底地仔细地查一下。医生开处方、医生用药、护士用药记录、病案记录、检查、化验记录、提血单、提药单、出血单、出药单这些都汇总起来,一项一项地核对检查,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不管怎么样,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严如意答应着。
最后武明训又小心地说了一句:“严老师,我想这件事在最终结果没有出来以前,尽可能地保密,我不想医院里人心惶惶。”
“知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严如意吩咐罗雪樱连夜加班。第二天一早,罗雪樱报来了数目:“严老师,问题可能比您想象的还多,具体问题出在谁身上还不知道,但是就这些单据来看,有多项多收费、乱收费、重复计账,血库的出血量与用血量对不上,药剂科出药单和病房的提药单也对不上……”
严如意沉默良久,拿着单子去找武明训。武明训听完汇报,脸色难看极了,他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了口:“先停止深入调查吧。”严如意怔住了:“那,钱宽那儿你打算怎么办?”
“避重就轻地谈谈吧,希望他能接受。”
武明训武断地说:“通知明天下午四点开会!各个科室的主任,还有所有的主治医生、住院总医生都必须到场,不得缺席。”
严如意走了出去,武明训走到座位上慢慢坐下,看了看桌上的报告,将它锁进抽屉。之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一大早,严如意就约来了钱宽,开始了他所谓的“避重就轻”的谈话。武明训真诚地看着钱宽:“钱先生,我真的非常抱歉,我们有员工因为粗心大意,所以您的费用确实多交了,为此我代表我们医院给您道歉。”
钱宽有些意外:“这么说,你们确实是有责任的?”那些单据他还没有看完,他吵吵闹闹其实只想赖掉他还欠着医院的费用,所以听到武明训这么一说,他也吓了一跳。他拿出生意人做生意的常用手法,想多要些优惠,于是冷冷一笑:“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你们知道这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吗?”说着一脸委屈:“我爹都死了,我还傻乎乎地交钱,我也太窝囊了,我钱宽这辈子有了钱之后还没受过这个窝囊气呢!”说着眼泪要流出来,他夸张地用手指抠了眼角一下,之后愤怒地说,“你们这不是趁火打劫,欺负人吗?”
武明训尴尬地说道:“钱先生,对不起,我们真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钱宽毫无逻辑地愤怒:“那个王八蛋在哪儿?你给我叫来,我饶不了他。”
武明训有些无奈:“这,恐怕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
严如意解释说:“这个人已经不在我们医院工作了。”
钱宽想了想:“那这事也不能算完,你们医院也有管理不善的责任。”
武明训客气地说:“这是当然,我们真的非常抱歉!”
钱宽想了想:“你们医院有责任,是不是应该全部免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