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至,自质子府垂檐的两侧密密地流泻,没有云宫天阙的精美雕梁,华丽万方。
清冷微光之下,只看得见一片清竹碧痕,回廊深郁,这里幽僻得实在是没有半分的王侯气象。
一缕清苦药香自雨幕深处渐渐地氤氲而来,静湖水榭,灯火幽微,一道白衣倩影兀自静立,显然没有一丝想要隐藏形迹的意思。
赢煌站在廊前静静凝视,直到那人主动地走过了重重纱缦,悄无声息地将一盏药汁递到了他的面前。
“不知刺客刀刃上是否淬了毒,喝了这盏药之后,还要请幻梦为你们仔细诊治才是。”阴雨中女子的秀颜略显苍白,药香亦随着她递进的动作又浓郁了几分。
小榭的炉中还依旧翻滚着其他不同药材的气味。赢煌将目光自水榭收回,接过她掌中的药盏一饮而尽,淡淡说道:“凌弟伤得重些,还是先替他看看吧。”青衫磊落,峻挺如峰,并不像伤势十分严重的样子,她略觉放下了心来。
白衣流雪,浅笑生魅,眼前的女子正是闻讯而来的灵姝。
“听闻幽冥宫中有位静思先生号称‘医毒双圣’,传说天下奇毒疾患凡经他之手者便无有不治,若是今天我有幸得以一见,那就是受些皮肉苦痛又算得了什么呢!”凌自不远处含笑而来,饶是仍旧一副漫然的口气,那白衣衫之上遍布的血痕和一脸的苍白却仍教灵姝心头一惊。这手段也未免太过狠毒,显然是定要置他们于死地之意!
“伤成这样还有心思开玩笑!”灵姝将他交给了幻梦之后亦不忘数落他:“静思先生平生不收弟子,唯一的爱徒便是你眼前的这位姑娘,你的伤能交到她手上想来也是你的福分。”
口中虽是打趣,可当目光落到了那几乎见骨的伤口之上时,心中还是不免泛起了一丝凛冽。
凌牵动唇角原本是想向她笑一笑,却因为极度的虚弱而显得益发苍白,“遵宫主大人的命!区区几杯酒便逃过了我的眼,如今我也只好唯你是从便罢了。”说完,几人不由同时的都沉默了一下,凌也似乎意识到此刻说这个有点怪异,便干涩地望了一眼赢煌,默默地随幻梦进入了内室去疗伤。
寒夜已深,更漏渐长,雨越下越大,击落到屋檐上又溅起了烂银碎玉,如帘如注。
灵姝稳了稳那盏摇曳的风灯,听见身后缓缓而近的脚步声,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也受了伤,如若你还信我,那便让我替你看看,如何?”
幽光之下,玄袍下几乎浸满了鲜血,可那人过分冷毅的神色却又叫她不知如何开口才是。
在他面前,似乎总是能让人倍感压抑。
赢煌没有答话,却依言坐了下来,缓缓合上双眸,竟是示意任她自便。
眸心半掩,片刻之后,灵姝方打起幔帘,取了热水伤药,绕到他身后开始试探着解开他的衣衫。
每褪下一层衣裳她都维持着小心翼翼的姿态,生怕碰到了伤口,无端地增加了他的疼痛。
隔着中衣,背上的两道长痕已然是清晰无比了,可当她最后将中衣揭下,露出了那道道密布的旧创时,她才真正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触目惊心!
十余岁便开始征战沙场,铁一般地体魄心智,他究竟承受了多少常人不能想象的苦痛。他是什么人,已不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她,杀戮与血光锻造的灵魂,无论是忠奸还是爱恨,他都比她更为透彻。
鲜红的血痕足有一尺之长,蜿蜒于精壮的血肉之上犹如一条邪恶的毒蛇,令人生寒。
心头似有千军万马汹涌而过一般,雪白纤指轻触,那酸楚便漫过了眼眶毫无防备地溢了出来。
半世漂泊,深仇重恨,那些她曾经看得无比炽烈的仇恨此刻在这样直白的痛苦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而狭隘了起来。
铁血丹心,铮铮傲骨。将心比心,他又是怎样熬过了那些轻视和算计的眼光,也许在他的心中,能够驰骋沙场,已属万幸。
她动作轻巧地清理了一下血污,又自白瓷瓶中取出了青白的药膏,一点点地涂抹在伤处,良久才平静开口:“浮生难测,各有苦衷,虽不能做到知无不言,我究竟也不曾欺瞒于将军。我回都是必然,无论师父是否做此安排,结果都是一样的。”
世间之事便是如此,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她能因何故而罪,如今她就能因何故而归。
弈棋之人自然是有操纵他人命运的本事,可她这颗棋子却未必愿意尽如人意,任人摆布。
风雨未息,透过轻薄的丝锦点点滴滴地融进了水榭,带来缕缕的清凉寒意,同他冰冷的声音一道浸彻心扉,“灵姝,你知道恨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么?”
她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了一顿,片刻复又淡然依旧,“或许曾经知道,可恨着恨着,最后就忘了为什么恨?恨的是谁……”
药罐中煎着些许残余的汁液,偶尔传来一丝丝的焦苦,夹杂着雨打碧叶的清芬,混合成一股十分纠结的味道。
忘了有多久,她都在不自主地掩盖着自己的心绪,恨或者绝望,都不足以隐藏住她的孤寂,那是一种极其深邃的不安,就像是孤魂野鬼,没有一丝归属。
“恨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迷乱一个人的心智,哪怕有朝一日,杀尽敌手,只怕你也永远都不会再感到安宁和满足了。”
灵姝抬眸,目光在他的背上略一游移,不由轻笑。
论实力,诸国城邦之中,以鲜卑最为势弱,为了安稳帝心,鲜卑王不得不忍痛将爱子奉上,他们兄弟在帝都的情景亦可想而知。
哪怕是如今,鲜卑已算得是兵强马壮,他亦已成为了朝廷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如这般的刺杀还是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发生在天子脚下,要论心生怨恨,只怕谁也不能与他相争,现在他却还有心思来劝解别人。
“将军是说,我恨意太多?”
“囿于仇恨,会让你忘记真正想要的东西。”
灵姝安静地听着他,一面轻轻地将备好的干净衣衫为他披上,隔着灯火与他对面而视,“将军说过,打打杀杀向来便应是男儿之事,可惜我命中带煞,卷入血雨腥风之中亦实属无可奈何之事。纵然我想独善其身,可谁又能容得我安生?”望着赢煌,她像是暂时卸下了心底的包袱,虽然她也觉得这样的感觉有些奇怪。
落雨声渐微渐弱,幽光映衬得女子清眸微漾,雪衣猎猎随风,蓦然飘如柳絮,竟让人觉得此刻的她是如此的柔弱。只那腰间一点清冷的浮光时而隐于白衣之间,幽魅生辉。
凝视许久,他静冷的眼光里渐渐地生出了些许柔光,那种无言的平和,更像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
她微微垂眸,同样流连于他所配之玉上。
潋滟之色,如出一辙。
也许师父真的能够晓彻天地之玄机,在某一个时刻,用某一种方式,将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没有道理,亦没有缘由。
颠倒众生之绝色,劈疆裂土之神威,至阴之魅,至刚之力,也许这便是理由。
“一行百余死士,个个身手了得,将军的鼎盛之功看来已经触碰了某些人的底线了,否则也不至于逼得人家明目张胆地动手。”灵姝徐徐落座,冷然轻笑。
赢煌面色沉郁,眉心微拢,心中亦十分了然。这些年的平步青云已经是令人侧目,迁入皇籍,进封侯爵,竟能令他们不顾天子威慑、社稷安危,铤而走险地想要他的命。
“你不觉得蹊跷?”赢煌以一种冷遂的目光回视着她,沉声道:“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京畿司早该得到了消息,却仍迟迟没有动作。”
“元凶巨恶自然是逃脱不了干系的,可怕的是最终被推到台面上的也只不过是个被人操纵的傀儡。而且一旦分寸拿捏不好,反而极有可能会被人渔翁得利。”
赢煌神色蓦然变得凝重,深知她所言非虚。对于他的身份,朝中诸人皆是讳莫如深,即便是皇子亲王也同样如此。
而今晚之事便极有可能会成为击碎暗涌之上薄冰的最后一丝裂痕,届时他们兄弟则势必会被推到更为危险的风口浪尖之上。况且他们心里都清楚,王子犯法永远都不会与庶民同罪,两败俱伤显然并不算是个明智的选择。
赢煌略一沉默,随后又道:“若是有人存心兴风作浪,那这件事便不会就此息声作罢。”
“不错,可至少有一个人应该和我们是一个心思的。”灵姝曼然抬眸,隔着灯火平静说道:“煜王。”
赢煌目光明显一锐,只是转瞬便又恢复了平静,面色却似因伤口的牵痛而显得略有几分苍白,“京畿司步军统领武君则是中书令武平的公子,这么说煜王是有意将案子压下来的。”他眼底一片幽深,撑起身子,漫漫踱起步来。
灵姝亦起身,悄然立于他身后,点头道:“有煜王出面,会将事情的后患降至最低。”
他虽然一言不发,灵姝却依旧能感受到他此刻不妙的面色,便率先开口解释道:“燱王不满将军夺了自己的军权,故而屡屡派人行刺泄愤,这是一个人人都乐见其成的结果。太子如此,燇王如此,煜王更如此。”
赢煌静了片刻,忽而向空中探出了一只手,任凭雨丝打在手臂之上,凉意透过掌心丝丝络络地传来,直沁入心底,“为何?”
长袖垂落,随着灵姝行动的步子飘然摇摆,墨色长发于微风中散如云烟,千般算计万般诡谲亦不过轻轻地两个字:“灵石。”
灵石落、神女现,而天下分崩!而真正能令人心丧乱,江山崩溃的是那个系在他们身上的秘密。
赢煌转身,直面灵姝精亮的眸子,默然一片沉寂。
“师兄,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碧纱浮缦的光影,将女子柔美的秀颜映衬得无限清魅,赢煌黑瞳一收,却恍然掠过了一丝异色,最终又融化成了一道缱绻的清波,“你若不介意,就随凌弟一道称呼便是了。”
凤眸渐渐浮起了一点明丽的光芒,随着轻柔的笑意,动人心魄。
药香缠绵,雨声淅沥,纠荡在幽深的水榭里,清冶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