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经期一过,女子的性情要发生一大变动。第一,未尝多受教育的女子,认定女子的职业是生儿育女,到了绝经时,难免不以为自己是老而无用了,因此便自暴自弃,引起容易悲观的态度来。在比较有知识的妇女,生育事毕。生育之事所附带的种种艰难愁苦,也告一段落,自问从此可以安心度日,享受一些优游自在的生活,所以在精神上反而觉得宁静。更有一种感觉得年事渐入老境,对于人事,会取一种恬退的态度。这是一种要紧的觉悟。因为年老的人,能不固执自己的成见,来与青年人计较争持,才是适应环境的好方法,才不失为“圣之时”者。有一位病人。在月经将绝的期间,性情比年轻时特别的古怪,她时时向人很自负地说,只有她的社会服务工作和她的做事方法是对的,旁人做的都是错的。她开口闭口就说“人心不古”。许多人以为她爱出风头,处处喜欢把她自己抬出来,不让别人有露面的机会。其实这种现象,是绝经期中,可以有的事,是身体内部起了变化以后,还没有重新调整的一种表示,它当然是精神不健康的一些征兆,所以人们应当怜惜她们,扶助她们渡过这个难关。另有一种,“老气横秋”,事事与人以难堪的态度,也是绝经期的一种表现。
人生的过程,正如经期一样,不能永久站在一定的位置,而无“新陈代谢”的变化。能进当然是有志气,有勇敢;但能退也未尝不是一种有操守的表示。所谓“有为有守”“能屈能伸”者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妇人,若能在绝经期后,诚能用理智来引导她剩余的精力,做十余年或数十年有用的工作,她对于人类的贡献,决不仅仅于生男育女而已。用这种眼光看来,可知绝经后的时期,未始不是女子最有用最可以使人爱敬的一个时期。岳武穆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我不妨换几个字说:“莫等闲错过绝经期,空悲切。”
我们可以更进一层的说,绝经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虽说生育的能力以经绝而告终止,而心灵活跃的机会却随绝经期开始了。所以在绝经期间,要知种种身体上的不安宁,是暂时的现象,也是必经的阅历,理应以冷静的态度来对待,不必对于那些病征,过分地注意,更不必做无谓的呻吟,逢人便问医,逢医便就诊,耗费银钱与时光,尚属小事,遗不良之影响于身心却祸大,本来身体与精神是分不开的“一元体”。一个人老了,将注意力集中于自己身上的弱点,例如心跳或面赤,越注意,则这种弱点或病征愈觉得明显,愈觉得无可救药,终于成为西洋人所谓兜不出的恶圈子(Vicious circle)。这样就无异把绝经期这个过渡时期,无形中延长下去,永无渡过的一日,把怪癖的习惯,越养越多,越养越深,永无摆脱的一日。即或有时绝经期终久可以渡过,可是既成的习惯却不容易除去了。本来人一老了是不大受人欢迎的,若再因习惯而养成许多古怪的脾气,自然更不免招致别人的厌恶,在稍知自爱的人,决不出此。
讳老
古今中外都讳老——与性有连带关系——五六十岁的人更会讨人欢心——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老年”这两个字,往往是壮年人所怕听,而一般青年所瞧不起的名词。人到老了总不免感觉得有些缺少在社会上奋斗的精神与能力,所以假若有方法能够回避它,或是使其缓期实现,总是受人欢迎的。无论打开那种报纸,多少总会发现一些返老还童的药剂广告;过理发店门口,也常看得见高张着“西法染发,永不褪色”一类的标语。药房里面也有不少的染须药水。市面上有这种的“供”,当然是表明社会生活里有一种特殊的“求”和它呼应,更可证明,人们中间有讳老的心理存在。其实这种现象。并非自今日起,我们历史上,早就有了。在正史里,我们读到《谢灵运传》讲陆展的一番话:“陆展染白发,欲以媚侧室,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复出。”这不就是一个好例子吗?染发原是为的要取悦于姨太太,无奈染后,还是有白发脱颖而出,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啊!又看唐末忠臣司空图也有诗句说:“髭须强染三分折,管弦听来一半愁。”这不又是染须的例子吗?有人嘲笑人家老年考拔贡,故意问着:“拔得须来贡也无?”这不更是为功名讳老的例子吗?总之这一类的故事很多,可知高人雅士,也都有讳老的脾气。我知道的朋友中,不论男女,一过三十岁,就怕人问年纪。西俗妇女们——尤其是青年与中年的——最忌讳有人问她们的年龄。足见讳老是古今中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一种最普遍的现象。讳老的原因是很显然的,老就是衰弱的别名,衰弱与疾病,都近乎死亡,所以大家讳疾忌医,讳言死亡,也讳言衰老。
讳老的心理,有时与性有连带关系。上面举的陆展故事,就是一例。有的老人,以为自己性欲锐减,是老朽的表示,所以尽力地装青年或壮年的言动,以遮掩人家的耳目。这类老人最易受人嘲笑,因为模仿的行为,总带些不自然的色彩。有些人即在老人,继续地能有热烈的性欲冲动。近数年来,老头子专娶妙龄女子或中年孀妇做太太或姨太太,也许是这个缘故。许多旁观的人对于这种婚姻,说长论短,不是批评老者恋色,就是讥讪少者恋财,甚或以为此种女子有“谋财害命”的企图。其实因贪财而缔结婚姻,不幸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不必因双方的年龄不相称而大惊小怪。若是我们把人性之动物的基础认识清楚,把人生之性的生理与心理了解明白,那些批评与惊讶,可以不必有的。
普通说起来,五十至六十岁的人,因为经验的丰富,对于献媚求欢的一般行为,往往有特长。他们对于女子能体贴入微,也往往超出壮年人以上。结果当然是可以得到女子的欢心,而结不解之缘。英文有句成语说:“宁做老年人的心肝宝贝,不做青年的奴隶。”(It’s better to be an old man’s darling rather than a young man’s slave.)这不是青年女子愿嫁老头子的心理的一个好例子吗?
这种老年人,若能适当地满足他的性的需要,固属上策,但若是因为家庭或其他的关系,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则当利用升华的一法(Sublimation)。升华并不是代替(Substitution)。代替的办法是消极的,好比这一条路走不通,另找一条相似的路。升华的办法是积极的,一条路走不通,但若是登高远望,左顾右盼,总会看见一些目的地的美丽风景。那时候心神的享受,比仅仅在路上走,或只顾及左右道旁的事实,要有趣得多。所以我觉得老年人应当明白,性的生活固然重要,但终究只占人生的一部分;整个的人生要比性欲广大得多。老年人应发展一种哲学的态度,用不即不离的眼光(Detached attitude)来研究人的一生,好似做一部小说的看官一样,对于已经过去的成功,不自夸自傲,对于已往的失败,也不悲观,不惭愧。人的一生,好比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粒沙土,自己的成败,在大海的眼光里,算不得什么。看旁人的生活,也好比是一出戏,略微加以分析,便觉得世俗上的争名夺利,不过一时的兴趣而已,永久的价值是没有的。能这样客观地来观察,一个人自然会把感情的作用与色彩搁在一边。譬如哭泣,自己越要打主意不哭,也许越会哭得更起劲,最好制止的法子,是数一数掉下的泪点,或是在镜子面前,照一照哭泣时的神情,心神一分,或另有安放之后,马上就会不哭了。所以老人若能用哲学的眼光来观察自己,来分析别人,能始终用佛家所称的慧眼来静观世界上一切事态的变化,便会感觉到一种心灵的平安,有非青年人与壮年人所能领略于万一的。
所以老年是人生最高的一个境界,是一个故事最有趣的结局,是最可宝贵的一个时期。讳老是弱者与愚者的思想,是不了解老年真正意义的结果。一个人不到老年,也许不能明了死亡乃是解脱,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老年是我们应该欢迎的,不应该回避的。一个中年死亡的人,永远得不到老年的经验,才是可惜,才是不完全。以前有一位年近古稀的某名士,遇到一位年仅而立的某巨公,巨公慕名士的文才备极尊敬,名士叹口气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巨公安慰他说:“先生没有读过‘天意怜衰草,人间重晚晴’,那两句么?”
英国大诗人但尼孙(Tennyson)也有一首咏老的诗,比上文引的两句,写得更要洒脱,更能表示一种旷达的态度,对死亡采取一种大无畏的精神。这首诗的题目是“渡长汀”(Crossing of the Bar),就便把它译出来,作为本篇的煞尾。
渡长汀
日入晚星孤,清音似唤吾,
便从沧海去,汀濑莫咽呜。
极望归潮满,烟波万顷平,
混茫如入睡,无沫复无声。
夕阳钟动后,霭霭暮烟凝,
此年吾何恨,轻舟解缆登。
莫道云天阔,惊涛载我行,
长汀一以渡,极乐有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