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柱哥,你看那个人死了吗?”
“我哪知道。不过我早上出门倒水,他就趴在那儿,到现在好像确实没动过。”
“大柱哥,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报官?”
“报个屁啊,你都不知道他是在睡觉,还是真死了。万一没死,我们就是虚报假案,要吃牢饭的,说不定还会被衙门里的大板子揍一顿。”
“那怎么办?天这么热,万一人已经死了,过不了多久就要臭了。真晦气啊!现在是晌午,我们老板吃过午饭一准来店里。大柱哥你知道,就我们老板一个铜板都想掰成两半花的主儿,眼瞅着门口趴个死尸,我没管,不把我这个月工钱扣光,我就不姓李。”
吴国浔州城一条普普通通的街市上,一间普普通通的布庄伙计陈大柱,拧了拧一双杂乱浓密的眉毛,一张平凡无奇中年汉子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只见他略微扫了一眼,趴在两家店面隔墙里的那个人。朝着地下啐了一口浓痰,依旧皱着眉毛对隔壁米行的伙计李四狗说,“不管这个人死没死,我们总要想点办法把人弄走。如果死了,回头衙门查过来,肯定要找我们麻烦。”
“如果没死呢?”李四狗挠挠头问。
“没死?没死就让他死别的地儿去,反正别死在你我两家门口。”
李四狗似乎是得到了一个非常满意的答复,用力点了点头。
陈大柱从布庄拿了几块废布料,在陈大柱的示意下,李四狗跟着将碎布裹在手上,示好笑道“还是大柱哥见识多,谁知道要那要饭花子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陈大柱装着没听见李四狗的话,并且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真想告诉李四狗,他抬过的尸体,估计比李四狗见过的活人都多。
两人走向趴在米行和布庄墙边夹角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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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舒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好像梦到了家里厨房大灶里正炖着的冰糖肘子。那红红的泛着光泽酱油汤里,被中火闷着不停翻滚着的是已经被炖烂的肘子。红的皮儿,白的油,酱色的肉,张开大嘴咬一口,肥腻腻,润滑滑,甜丝丝,如嘴即化,那是肉皮和没被煮化的油脂。再咬一口,嚼劲十足的瘦肉,一条条小肉丝儿,吃在嘴里,好像那肉在嘴巴里和肚子里就像三先生教的经书里的诗,美妙的无以言表。
他将一个冰糖肘子,从咕嘟咕嘟冒着香气热气的大铁锅里捞出来,拿在手里,再无往日的做派,像只野兽,撕咬,啃食。他陶醉在着美味里,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又回到自家的厨房。这一刻他甚至想就这么死了算了,死在二姐最拿手的冰糖肘子面前,也算是另外一种解脱。但是——
二姐死了,能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冰糖肘子的人死了。就死在他面前。
那天夜里,二姐的眼睛瞪着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眯起,像月牙似得笑。也不会冒怒火把他骂的不敢抬头。
再也不会了,再也没有了。二姐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给炖冰糖肘子吃了。
对了。他想起来了,不光是二姐死了,爹娘都死了。全是血,他不明白,一个人身体里到底能流出多少血,他只知道,自己的眼前全是血。墙壁上、门板上、廊柱子上、地面上很滑,因为血已经浸透了他的鞋底,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穿过厚厚的鞋底和棉袜,一直渗到他的脚底板。让他的全身感到恶心,感到战栗。他摔倒了,和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于是他正好看见了二姐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离开那个家已经有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他每天都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到底怎么回事。一切都是好好的,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梦里,他手里握着啃的干干净净的肘子,那雪白猪后座的大腿骨,紧紧攥在黏腻腻的手里。像是握着一根结实的短棒子。他开始在梦境里挥舞这根短棒,将厨房里的碗碟,灶台全部敲碎,砸烂,嘴巴里喘着浑浊的粗气,像只野兽一般吼叫,“为什么,为什么,死老天,都死了,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去死!!为什么,为什么!!”
当陈大柱和李四狗此时正准备去拖拽这个浑身散发着恶臭,大热天却穿着破破烂烂棉袍的小乞丐。
正当两人的手一前一后,正准备抓住小乞丐双手和双脚时,小乞丐突然自己从趴着的地上弹了起来,两只满是污垢的细胳膊,和小野兽一样胡乱的挥舞着,底哑的嗓子,不住的吼叫些什么。
本就胆小的李四狗哪见过这场面。怎么回事?原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弹起来?他脸色煞白,身体一僵,瞬间大喊,“诈尸了,诈尸了。”落荒而逃。
而陈大柱见过太多的死人,所以他一点不害怕。只是眼睛看着李四狗逃窜的方向,又朝干燥的地面上啐了吐沫,眼神鄙夷到了极致。
他转头看了还在胡乱挥舞着手臂的小叫花子,听了半天,他终于听清楚,这完全看不清长相的小叫花子似乎在说,什么狗老天,什么怎么不死,为什么为什么……
这小叫花子很瘦小,那一头肮脏杂乱的头发,蓬蓬松松的罩在脑袋上,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棵豆芽菜。
听着小乞丐口中的胡言乱语,这大热的天,又是晌午太阳的炙烤,让陈大柱异常烦躁,他恶狠狠地开口,“别发疯了,再乱叫,信不信老子让你永远叫不出声。”
纪舒恍惚听见有人和自己说话,揉了揉已经被眼屎糊住的眼睛,当然徒劳,因为他的手比眼屎更脏。多少天了,这似乎是他家里出事后,第一个和他说话的人。
每个人都嫌弃他,讨厌她,厌恶他。每个人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一只臭虫。
混沌的脑子在听见这句冷冰冰的话后,顿时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