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惊鸿，而天下知秋。寒风渐起，继而万木皆枯。
在这片古老的九州大地上，万物生灵循着春花冬雪，四季更迭的规律，已不知轮回了多少个千载万年，悠悠岁月。
有多久呢？久到人们不再敬畏神灵。
有多久？久到人们记不起盘古大神开天辟地那一斧，久到人们对自己生存的这片空间，早已不再心存感激。
当遥远的太古诸神尽皆消失陨落，再也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时间是什么？时间的起点是什么？它的尽头又在哪里？
究竟是时间创造了与宇宙，还是宇宙创造了时间？
还有谁去探索世界的本源？当贪婪蒙住了世人的眼睛，无知变得不再可怕，因为他们能看见的，只有眼前的利益。就连所谓的修仙者，也不过就是些掌握了力量的凡人而已。他们想要的，并不是征服人们头顶那片玄奥的星空，而是从人们脚下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得到更多、再实现更多的欲望罢了。
好在这片土地实在足够宽广，足够让十几代人无休无止的挥霍下去。而那些陷入权力的游戏无法自拔的修仙者，也能够荣极一时，毕竟“在天上做神仙，哪有在地上做神仙快活”呢！
“如果地上真的有神仙，那一定是在这八百里云梦大泽深处！”毛灵药悠悠地说道。
秋高气爽，风轻云淡。毛灵药正撑着一条乌蓬船，与重伤初愈的程百草泛舟湖上。他白衣飘飘，立在船尾，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碧绿竹篙，娴熟的左右撑行，涟漪波动，水纹自徐行的船尾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惊起一群扑翅振向天空的声响。
云梦泽的秋天，总是栖息着数以万计南归的大雁。
宽阔无边的水域烟波浩渺，诸多岛屿间仙气缭绕。乌篷船渐渐远离了毛灵药的木居，向云梦大泽深处行去。程百草回眸望去，原来他养伤的那个小岛面积并不大，只有方圆数里的模样，岛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即便时下已进入深秋季节，可岛屿四下还是遍开着各种芬芳的野花，隐约能看见毛灵药那几间精致的木屋在树林间掩映着。像这样美丽的小岛，在云梦大泽中星罗棋布着，还有许多。
大多数的岛屿上，是无人居住的。当然，也有不少像毛灵药这样遁隐尘世的散修暂居了其中的某一座，因为这里地泽福苑，天地灵气极为充足，对修道的人来说有莫大的好处，但有一点，他们都无一例外的将修行之所选择了云梦泽外围的岛链上。起初，程百草有些不解，可随着船行深处，他逐渐有些明白了——他发现了至少数十处禁制波动的气息，越往云梦泽的深处去，这种禁制波动就越清晰。有时候，这种波动会突然出现在乌篷船左右的十几丈范围内，以程百草先天之境的修为，竟然感觉不出来这是何种禁制！
“那是什么？”他自船篷里探出头来，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似乎是某种宝物或是阵法的力量，守护着某个岛屿。”毛灵药歪过头，凝神感知了一下在船弦右侧弹跳不息的禁制波动，又摇了摇头。
程百草耸然动容，能够布下这么玄妙高深的阵法禁制的，难道是传说中的仙人吗？
毛灵药久居这里，似乎对这种禁制的波动早就习以为常。他对程百草说：“我有时候会觉得，整个云梦大泽，就像是一个庞大的阵法！”
“阵法？！！”程百草早年在药王居孙思邈的藏书里，曾经阅读过几部关于墨家的机关阵法，还真知道世上有集修为与阵法造诣之大成者，可以用山川湖泊列阵，威力无穷，有甚者可以自行运转数十年而不休！可是他很快又否定了毛灵药的这种推测：“不太可能。若是……若是这八百里云梦大泽真是一个禁忌大阵，而且自行运转了上千年，那……那这布阵之人的修为也太恐怖了，即使是天上的仙人也办不到！”
“若这阵法是某一位太古诸神遗留在人间的呢？有没有这种可能？”毛灵药问道。
“额……”程百草摇摇头，不由觉得他这位师兄的想象力实在是丰富的可爱，太古诸神消亡的太久了，以至于许多人都开始质疑，究竟太古诸神有没有存在过。虽然程百草一直相信着那些先人的足迹，相信着关于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精卫填海的传说都是真的，那些消逝的太古诸神也一定在这个世间存在过，可当下还是不由拿他的师兄打趣道：“是啊，当然也有可能啊，说不定这座大阵千百年守护的密藏，就等待着今日由你我这样的有缘人来开启呢！”
“切，美得你小子。”毛灵药翻了翻白眼。
“哈哈哈！好无趣的毛灵药，不美，不美！”程百草拍拍袖子，懒懒地起身。
他走到船头，极目四览，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闭目良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盘膝坐下，饶有兴致地望着船下的湖水。那湖水清可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以及水墨画般的小山、诸岛，那些畅游的小鱼儿，倒像是在天空中游曳着似的。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程百草竟兀自吟起了孟襄阳的诗句，这首诗吊古伤今，在此深秋之际，显得格外伤怀。毛灵药知道他历来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怕是仍然放不下师门的血海深仇，默默积郁在心里，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听着他缓缓低吟，毛灵药在心里想着，如何才能将他的心结打开，重新焕发人生的光彩。
“毕竟逝者已矣啊，师弟！”这句话，他却不能直接说出来，即便说出来，对程百草这样的性情之人，也没有用。
程百草怔怔的望着水中倒影的天空，好一会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望着撑船的毛灵药，问道：“师兄，你可曾御剑俯瞰过这云梦泽的全貌？”
毛灵药有些意想不到地望着他，吃惊道：“当然没有。怎么御剑？你不知道‘八百里云梦泽禁空’吗？千百年来，无论法力多高深的修仙者，都无法飞行穿过云梦泽。”
程百草咂咂舌，道：“真的？”
毛灵药斜着眼睛看他，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道：“不信？不信你试试，保准你飞不到一丈高就得掉到水里去。”
程百草将信将疑的看着他，可是并没有冒着湿身的风险去试一试，只是突然有些气急败坏道：
“这禁制这么厉害，你还敢往里面去，快快！快回头，我要回去……”
毛灵药知道他是在逗笑耍宝，不免莞尔道：“我说我去采药，是你非得跟着来，倒像是我骗你上了贼船喽？”
程百草在船头直跺脚，跺的小船一晃一晃，叫道：“我只当你带我去个好去处，能让我散散心，谁知你要带我去闯这些莫名其妙的厉害禁制？”
毛灵药道：“哎哟，放心吧，我的百草师弟，我都来往过数十次了，这些岛链中部的禁制虽然庞大，但是对于来人其实没有什么敌意的，只要不是过于深入大泽深处，就没什么问题。”
毛灵药又道：“你别看外围岛链住着那么些个散修，有几个甚至还是渡劫期的老怪物，其实他们一直都不敢冒险进入这云梦泽的深处。俗话说得好，活得越久，就越怕死。所以他们自然也就没福气发现这云梦泽里的好处。我们现在去到岛链中部的一座药山上去，这座药山是你师兄我在许多年前一个夏天醉酒时偶然间闯入的，上面生长有一种奇特的药草，名曰：‘乾灵草’，对你们的伤势和功力恢复都有着极大的益助。”
程百草满脸疑惑的问道：“什么草？”
毛灵药道：“乾灵草！”
程百草道：“乾灵草是个什么草，我怎么没听说过？”
毛灵药哂笑道：“华夏九州，地大物博，你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呢！学着点就好！”
程百草却不以为然地笑道：“呵呵！”
毛灵药视若不见，继续摆出一副一脸老气横秋的模样，朗声说道：“年轻人，师兄说你，你不要不服气。听着就好，这人的阅历啊，都是一点一点的积攒起来的，还有就是我这样愿意倾囊相授的好师兄口口相传交给你的。”
程百草正是二十出头，少年意气的时候，哪里听得了这番挖苦，自然左耳朵进，右耳朵便出了，更加要嗤之以鼻，驳斥一下师兄的倚老卖老。
程百草道：“是啊是啊，谁不知道您‘江湖救急’毛灵药遍游五湖四海，能识尽天下草药。您说什么，师弟当然只有洗耳恭听受教的份儿。”
毛灵药道：“呀，百草师弟，难怪师父生前总说你悟性高，你说这话简直对极了！”
程百草反而被他回摆了一道，简直气急了，却又一时语塞，想不到怎么反驳他，只得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惊起一片飞鸿。
毛灵药更加要戏弄他道：“年轻人，你这仰天大笑三声去，一声却比一声不高兴啊！”
程百草冷哼了一声，又盘膝坐下，心中打定主意，无论他说什么，自己也绝不再搭理他。
毛灵药却悠悠道：“哎呀，哎呀，无趣！无趣！好个无趣的程百草啊……百草，百草？你敢不敢让我考考你？若你能答对我这三个问题中的任何一题，我就承认你比我见识多，以后我就管你叫师兄，我自认做你的师弟，如何？”
程百草简直要跳起来答应，一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毛灵药却又装作很为难的样子：“可我这三道题目，都太过简单，即使换作莫三先生那种大俗人，也都能答的出来……可是百草师弟你……你就……哎……你若是答不出来，岂不是很没有面子？我看还是算了吧……”
程百草顷刻间从船头窜到船尾，在他师兄的眼前连忙摆手，道：“别！千万别算了！我不怕丢面子，你尽管来考我，请师兄赐教！”
毛灵药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豁然开朗起来的师弟，心中窃喜，百草师弟，他原本就是这样开朗的人啊！
程百草目光灼灼，可在他听到毛灵药的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眼神就绝望了……
“百草师弟，第一个问题，你知道煮饭要兑几成水吗？”
程百草当然不知道，以前煮饭的都是尹师姐，后来是陆让。他从来没有煮过饭，他只好摇了摇头。
“百草师弟，第二个问题，你知道‘琵琶一曲，满饮金波’的金波酒，要几酿为宜？”
程百草又蒙圈了。
他从不喝酒，因为以前教他使剑的师父秦孤鸿说，喝酒会令他的视力昏聩，还会影响他出剑的速度，所以，绝对不能喝酒！
但他决计不能再说不知道，这会让毛灵药得意无边的。他索性蒙了一个答案，因为他从前翻阅道家书籍的时候，总觉得道家都爱摆弄什么七七四十九数、九九归一之说。所以，毛灵药问的问题，不是七便是九！
所以他蒙了个九。
“九酿！”
毛灵药哈哈大笑：“一酿为醴，二酿为酎，三酿为醇，不滤为醅，无需过滤是为清酒。哪里来的九酿？这金波酒嘛，自然是二酿最佳。师弟你果然是天资聪慧，与众不同啊，这九酿之下，必出琼浆玉液，只是我等凡人无福消受，恐怕饮之，升仙九幽冥界啊！哈哈！”
程百草气鼓鼓的又一屁股坐到了船头，背对着毛灵药，道：
“别啰嗦，快问第三题。”他自认在药王峰上，也算日夜博览群书，偏就不信一题也答不上来。
“哎，百草师弟，我这第三题，比前面两题都要简单粗俗的多，可我还是怕你答不上来啊，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毛灵药故意叹息道。
“别！千万别！请师兄不吝赐教！”
“那……那我就问了，百草师弟，第三个问题，你知道小龙虾在哪里放屁吗？”
“……”
“扑通——”程百草再也没法冷静了，他没有回答毛灵药的问题，只是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深秋的水底有些凛冽，可他潜游的极深，速度极快，仿佛非得抓上一只小龙虾问问它在哪里放屁才能冷静下来。
半柱香之后，他湿漉漉的坐在船头，用内力蒸干身上的衣物，他没有抓到小龙虾，心情却释放了许多。在他身后撑船的毛灵药的心情就更别提有多愉快了，甚至哼起了山歌：
“浮生最难忘，难忘你的笑脸，她就藏在，藏在那白云间……”
清风徐徐，白云变幻，乌篷船顺着水流蓦地一个转弯，两人视线随之一短，只见先前诸多的浮岛已变作两岸绵延相对而出的青山。
毛灵药轻松一笑，道：“药山快到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