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又是新的一天。
三福镇镇口处,鬼煞与那少年面对面站着,恶兽饕餮则跟在那少年身后,一副无聊的样子。
那少年看了鬼煞一眼,微笑道:“难得相聚,今日别过,不知何时再见,兄台多保重了。”
鬼煞淡淡道:“你也是吧。”
那少年似乎这个时候想起了什么,道:“如今天下大乱,而且北方情势越来越是紧张,兄台没有意思北上去看看热闹么?”
鬼煞略感意外,忍不住看了那少年一眼,只见那少年脸上神情自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沉吟片刻之后,道:“再说吧。怎么,你也对这些争斗杀伐感兴趣么?”
那少年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只是一拱手,道:“天涯路远,世道艰险,我们有缘再见面罢。”
鬼煞还礼,道:“是。”
那少年大笑,转身而去,饕餮低低吼叫一声,似乎也在对猴子小灰知会一声,然后跟了上去。趴在鬼煞肩头的小灰颇有几分不舍,对着饕餮背影吱吱叫了几声。不到一会,那个神秘少年和饕餮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鬼煞望着他们身影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过身子,面前的这座三福镇死寂一片,连一点生机也没有。小灰嘴里啧啧两声,从背后抓过那个酒袋放到嘴里喝了两口,昨晚从那家酒馆的地窖里,居然被这只猴子又找到了一些烈酒。
琼天山,天都峰。
琼天派天都峰一脉的首座岳守成,此刻正独自一人在天都峰上的守安堂中背负双手,来回踱步。他的心情非常不好,脸上隐隐现出怒容,而且还有一丝烦躁之意。一向善解人意的妻子林茹此刻并不在天都峰上,而是去了水宗林岚大师那里,至于门下诸弟子向来都对他十分敬畏,看到岳守成心情不好,早就躲的远远开去了,唯一一个平时勉强能说的上话的大弟子郝大仁,此刻也不见身影。
岳守成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当前天下浩劫在前,谁也不知道那些可怖的兽妖什么时候就攻了进来,他身为琼天派领袖之一,自然也为此烦恼。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在妻子林茹的几番相劝之下,为了弟子郝大仁的幸福,岳守成终于还是在三日前去了水宗一趟,为郝大仁和周敏向林岚大师提亲。不料当时林岚大师不知道吃了什么火药似的,一点就炸,连同时在场的林茹面子也不给,更不用说在旁边面色惨然的弟子周敏,直接了当地就拒绝了,并且冷言冷语讽刺岳守成。
岳守成何等性情,哪里还不勃然大怒,当下在水宗山头之上与林岚大师大吵一架,险些就动起手来,最后还是林茹勉强将他拉回了天都峰,而林岚大师也是被一众弟子跪着拦了回去。
这一闹回来之后,郝大仁自然是沮丧无比,垂头散气,整日一张脸如同苦瓜一般。岳守成本来心情就不好,一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恼火,接连骂了好几次,说是没老婆就没老婆,你就潜心修道吧你,将来说不定你还因祸得福云云,郝大仁自然不敢顶撞恩师,但口中唯唯诺诺,不以为然的表情却写在了脸上,显然仍对水宗的周敏念念不忘,岳守成看了更是生气,骂的更是狠了,到了最后郝大仁几乎像是怕了猫的老鼠,整日里东躲西藏,不敢再见师父了。
这一日林茹早早出去,特意叮嘱岳守成自己到水宗去劝劝林岚师姐,岳守成哼了几声,冷言冷语讽刺了林岚几句,林茹也不理他,径直去了,留下岳守成一人生着闷气。不过临走之时,林茹私下与岳守成轻轻说了几句话,却让岳守成有些明白过来,林岚这个女人为什么那天会如此蛮横?
林茹其实说得很简单,只道:“听说我们去的前一日,就是夏紫凝回山那一天,林岚师姐单独召见夏紫凝,说了好一阵子,结果不知怎么,夏紫凝被师姐重重责罚不说,连带着其他弟子都被骂了一遍。”
岳守成外表木呐,但绝不是迟钝人物,片刻之后便反应过来其中缘由,只是在林茹走后,他每每想到自己居然送上门去被人羞辱,这口气当真还是咽不下,气鼓鼓的难以忍受。
守安堂此刻寂静无声,只有岳守成的脚步声声传来,他的脸色也随着走动的脚步而慢慢变化,不知怎么,到了后来,他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奇怪,似乎想到了什么:夏紫凝在天虚峰玉清殿上当面拒婚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而有关夏紫凝这个年轻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人才的风言风语,岳守成亦有所耳闻。
只是他心里深处关心的,却是那些“谣言”之中的另一个人。
“十年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恍惚,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那个当年看起来如此不起眼的小弟子,究竟为了什么,会让自己牵挂了这么多年?
岳守成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若有所觉,眉头一皱,向守安堂外看去,远远的只听见天空中传来破空之声。岳守成微一沉吟,定了定神,走了出去。
只见天都峰上空一道白光闪过,迅疾如电,直向天都峰峰顶射来,转眼就到了跟前,落在岳守成身前六尺之外,耀眼白色光芒一阵摇曳,散了开去,现出了琼天派天虚峰容云鹤的身影来。
容云鹤转过身子,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拱手道:“见过岳师叔。”
岳守成点了点头,道:“嗯,你怎么来了,有事么?”
容云鹤微笑点头,但随即向四周看了一眼,微感诧异,道:“岳师叔,怎么这里这么冷清,您座下其他几位师弟呢,怎么都没见到?”
岳守成心道:“你若是能见到他们才是见鬼了,一个一个也不知道躲哪去了。”但他表面上却是如没事人一般,淡淡道:“他们都在做功课,所以没有出来。我这里也不像你们天虚峰,人丁旺盛,见不到人也是常事了。”
容云鹤一怔,听出来岳守成语气中似有几分不快,但他城府颇深,一副没有听出来、恍如不觉的样子,微笑道:“哦,原来如此。岳师叔,弟子今日前来,是奉恩师之命前来拜会师叔,有几个问题想要向您请教一下。”
岳守成眉头一皱,倒是吃了一惊,愕然道:“向我请教,请教什么?青玄师兄他学究天人,功参造化,还有什么事要问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弟了?”
容云鹤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岳守成,岳守成会意,道:“那进去说吧。”说着转身就要向守安堂里走去,容云鹤跟在他的身后。忽然岳守成身子一顿,猛地回头,却是向弟子房舍那一边屋子看了过去。
容云鹤有些奇怪,也向那边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得问道:“怎么了,岳师叔?”
岳守成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有,是我眼花了,他怎么可能……”他忽然咳嗽一声,淡然道:“我们进去说话吧。”
容云鹤听的莫名其妙,不由得又向那边看了一眼,但只见一排排屋舍整齐排列,寂静无声,看去是太正常不过了。当下心里也没多想,就跟在岳守成身后走进守安堂去了。
那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守安堂中之后,沉静的气氛又笼罩在天都峰的山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地在那片弟子屋舍的走廊上人影一闪,赫然竟是鬼煞,只见他默默向守安堂方向凝望片刻,然后转身沿着曾经无比熟悉的回廊,缓缓向里面走去。
大概是因为午后的时间吧,天都峰上的其他弟子都没有看到身影,在记忆之中,往昔这里最经常听到的,除了小师妹岳灵珊的清脆笑声,便是周大信略带沮丧的叫嚷,因为他必定是又输了一次打赌。然后,大师兄郝大仁等人的浑厚笑声都会想起,其他几位师兄也会跟着笑话,而一直最小最不起眼的那个小弟子啊,想必也一定是在角落中会心的微笑吧?
曾几何时,过往时光,在缓慢走着的脚步声中轻轻翻转,那些陈年旧事就好像镂刻在这里的每一处砖瓦柱石楼台之间,在他的身边回荡着。
鬼煞的脸色从开始的木然,渐渐变化,曾经如冰一样笼罩的表情悄然退去,过往的时光原来这么动人心魄,就算多年之后他竟然还是无法忘却。
如果,如果……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站在这淡淡阳光照耀的走廊之间,在回廊低矮的栏杆上缓缓坐下,天都峰和煦而温暖的阳光照着他的脸庞,仿佛,如十年前的模样。
……
有脚步和谈话声音,从背后远远传来,走得近了,原来是天都峰门下四弟子苏大智与六弟子周大信,两个人并排向着这里走来,而在他们身影出现的那一刻,鬼煞已经如鬼魅一般突然消失了,山风吹过,树枝草木一起拂动,谁也不知道他究竟隐藏在什么地方。
苏大智和周大信显然什么都没有发觉,两个人低声说话,慢慢走了过去,其中周大信手上还提着一只木桶,里面盛着半桶水,旁边搭着一块抹布,看去似乎要去那里清理一下的模样。而看着他们两个人向前走去,未几,却是走到了一间房门口上,周大信向苏大智耸了耸肩膀,苏大智笑了一下,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片刻之后,鬼煞的身影从回廊之外一个角落地方现身出来,目光复杂,望着前方。那两个曾经的师兄所进去的房间,竟然是他以前还是天都峰小弟子沐剑辰的时候所居住的房间。可是,那个房间不是应该已经荒废多年了吗,两位师兄为什么还要进去?
鬼煞悄无声息地飘了过去。
像是突然陷入了曾经的幻梦,他怔在门口,这个小小的庭院之中,竟然与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依旧还有碎石小径,依旧还有青草绿地,甚至连那一棵小松,也还长在那里,只是这么多年来,它已经粗壮了不少了。
屋子之中传来水声,随即周大信与苏大智的声音传了出来:“四师兄,你倒是说说看,都这么多年了,师父为什么还要我们打扫这间屋子?这不是存心让我受罪么!”
苏大智笑骂道:“臭小子,你又想偷懒了是不是,我可告诉你,师父最近为了大师兄的事情正上火呢,你可别去惹他老人家,不然师父他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周大信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师兄你又开我玩笑了,我怎么敢去惹师父。只不过小师弟都已经离开十多年了,师父却还是吩咐我们把这里保持原样,天天打扫,真不知道他老人家心里在想什么啊?”
站在屋子外面的那个身影,木然而立,慢慢低下了头。
屋子之中,苏大智沉默了一会,却是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师父虽然这些年来从来都没有谈起过小师弟,但是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老人家心里是最疼爱小师弟的。”
周大信的声音道:“是啊,这个我也看的出来,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很想小师弟的。但是那有什么用,小师弟他如今早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难道他还会回天都峰,重新变做沐剑辰,再做我们的六师弟么?……”
窗外,鬼煞的神色越发漠然,身子也挺直着,只有两只手,握紧成拳,越握越紧。
可以回头么?
你在时光中迈出的脚步,跨过的道路,多年之后,还记得回首遥望么?还想过回头么?
阳光暖暖照在身上,却仿佛置身冰窖!
苏大智与周大信也沉默了下去,似乎无意中提起的这个话题,连他们也觉得沉闷而无言。他们在屋子中鼓弄了一阵,提着水桶走了出来,苏大智轻轻将房门掩好,看着小庭院中绿草青青,松枝摇动,虽然一片春意盎然,却总有了几分寂寞之意。仿佛这个房子的主人不在,连带着这片春光也轻轻失色。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与周大信一起离开了。
许久之后,鬼煞从那棵松树背后,慢慢走了出来。熟悉的山风吹在他的脸上,吹动了他的发丝。他走到房门门口,抬起右手,放在了门上。
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似乎手上有千钧重压,就连他脸上神情,似乎也是他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可是,那一种奇异的莫名的感觉,像是无形的力量,终于推开了这扇门!
——就像是,推开了过往岁月的一扇窗子,看到了往昔时光。
熟悉的床,熟悉的桌椅,还有墙上挂着的、多年之后看来已经略带枯黄颜色的道字横幅,甚至连桌上摆着的水壶茶杯,看去也和当年一模一样!
有谁知道,这个简陋朴实的房间,在梦中曾出现过多少次?就连这里的空气,也仿佛有着淡淡的过往情怀。他慢慢走进屋子,走到床边,慢慢坐下,用手轻轻抚摸床沿被褥,柔和的感觉,从掌心穿过。
有谁看见,他突然咬住了唇,那么用力,那么的深!
守安堂中,岳守成和容云鹤一起坐了下来,岳守成看去似乎有些心神不宁,面对着容云鹤,眼光却望着别处,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一样。直到容云鹤咳嗽一声,叫了一声道:“岳师叔。”
岳守成这才惊醒一般,点了点头,道:“嗯,好了,你说吧,青玄掌门师兄有什么要你这位得意弟子特地跑一趟了?”
容云鹤微笑道:“不敢当。是这样的,恩师主要有两件事,想让弟子来向岳师叔请问一下。”
岳守成道:“哦,你说。”
容云鹤道:“其一,便是最近前来琼天山的正道道友人数仍然在不断增加,其他各脉俱已接待了不少人物,天都峰也将百多位道友安排在了山腰的屋宅之中了。但是尽管如此,住处仍然不够,所以恩师想让弟子恳求师叔,是不是能在天都峰上再安排一些正道道友?”
岳守成眉头一挑,向容云鹤看了一眼,容云鹤面色有些尴尬,但仍然陪笑道:“师叔,这也是因为如今天下浩劫当前,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我们琼天派又一向以正道领袖自居,总不能将道友们推出门外去吧?”
岳守成哼了一声,道:“你别当我是傻瓜,那些所谓的正道道友,真正与那些兽妖拼杀起来,能够出力的还不到三成,一多半都是看我们琼天名气,跑过来避难的。”
容云鹤苦笑了一声,道:“岳师叔言重了,不过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能将人推到门外去罢,真要如此的话,天下正道会如何看我们琼天?为了大局着想,还请岳师叔多多帮忙了。”
岳守成白眼一翻,忽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前突然一亮,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当下咳嗽一声,脸上露出一副正义凛然的表情,道:“既然青玄师兄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推辞,反正也是为了天下正道和大局着想,那就这样办吧。”
容云鹤大喜,拱手道:“多谢师叔。”
岳守成微微一笑,忽然抬手道:“且慢,我还没有说完。”
容云鹤怔了一下,道:“什么?岳师叔请说。”
岳守成微笑道:“既然浩劫当前,一切当为大局着想。我听说我们琼天七脉之中,还有一脉,呃,好像就是女弟子比较多的那一脉……”
容云鹤本来还笑容满面的样子,听到一半脸色已然僵硬,渐渐笑不出来了。
岳守成仍是自顾自微笑道:“我记得那一脉中,地势广大,而且前几****曾去过那里,空着的屋子真是多不胜数啊。怎么掌门师兄英明一世,竟然没想到这个地方么?”
容云鹤满脸苦笑,半晌才道:“岳师叔,这个、这个……”
岳守成哼了一声,胖胖的脸上眼向天看,一声不吭。容云鹤看他这副模样,暗地摇头,只得道:“是,弟子今日回去之后,自当禀告恩师,请他老人家做主。”
岳守成也不说话,脸上神情也没有变化,只是点了点头,但心里却大是痛快,窃笑不已。
容云鹤镇定了一下心神,随即道:“那么岳师叔,还有这第二件事,却比刚才之事更加重要,恩师也再三叮嘱过了,请师叔一定要仔细想好再回答。”
岳守成看容云鹤脸色严肃,与刚才大不相同,显然此事似乎非同小可,不由得怔了一下,点头道:“哦,什么事这么严重,你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