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同亨乍地提起此事,石星猛醒,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他之所以会对此等大事印象淡薄,全因对此事确实没有多少兴趣。几年来,各衙官员多为立储奔走呼告,石星却一直毫无表示。一来工部、户部事务繁琐,忙得不可开交;二来他也不想因此站到皇帝的对立面上。
有过因言获罪的惨痛往事,有过因谏犯上而不得不坐冷板凳的不愉快经历,石星在赋闲蛰居的那几年里常常夜不能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痛过,流泪过。铮铮谏臣的清誉并不能抚平这个儒家士子在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受挫所带来的不平和躁动,更无法改善因丢官而来的窘迫家境。
让石星这株枯木重新焕发生机的正是今上朱翊钧。
这位少年时生活在长者和权臣阴影下的青年天子在亲政后迅速否定自己的政治导师张居正几乎所有主张,以此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若非这种久抑乍扬,近乎情绪爆发性宣泄的政治清算,石星此生恐怕再也无缘踏足仕途。张居正唯一被朱翊钧认同并继承下来的只有对科臣言官的鄙夷和排斥。张居正在任时极度厌恶以科臣言官为代表的所谓清流,而看重或许不那么干净,却足够实干的循吏,认为只有循吏才能成为自己革故鼎新,推行变法的助力。至于清流,除了鸡蛋里挑骨头,好为大言,空发议论外,屁事也指望不上。朱翊钧对科臣言官的厌恶与张居正的出发点不同。清流最喜以道统公理自诩,道德感过于强烈,经常上疏规劝皇帝要注意言行,正犯了朱翊钧的大忌讳。正因为少年时受了许多束缚,最恼别人居高临下的说教,难受耳旁聒噪,尤其容不得干涉他的私生活。
石星在重返仕途的第一天起,每次出门上衙,必定在心里默念,告诫自己,要多干事,少说话,底线是不触碰皇帝的逆鳞。强梁如张居正者,生前自是威势煊赫,身后却是家破人亡,饿殍遍地的惨状。自古伴君如伴虎,实乃至正之理。况且,以往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一待执掌工部,当上家方知为政大不易,才痛觉那些言官红口白牙,上下嘴唇一碰就轻易发出的议论是多么的肤浅和不切实际。渐渐地,这个因直谏犯上而闻名的强项给事中不知不觉变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分内活的实务官僚。他的表现也获得了朱翊钧的青睐和回报,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会不喜欢办事放心,又不多嘴饶舌的官员呢?
话及于此,石星依稀猜出了曾同亨的来意,但也不敢确定,于是敷衍道:“这事,大概也快了吧。”
曾同亨见石星一副点不醒的样子,不禁有些气恼:“拱辰兄,你要装疯卖傻到几时?莫要敷衍我。皇上那点小性子你是清楚的,眼下已经快八月了,还没见一丁点的动静,我看准是故态萌发了。”
“话不能这么说。说到今年年内册立太子,皇上当初可是昭告天下了。如若食言,势必招来天下耻笑,有损威信。皇上的性子虽说有时是乖僻了些,却是个要脸要皮的人,断不会自食其言,打自己嘴巴。”
“当初说册立太子只是私底下相告,若不是王阁老多留个心眼,将此事公诸于众,皇上又怎肯下那道诏书?你若不提起,皇上保证会装作不记得有这回事。”
“可皇上当时也说了,谁要敢多嘴,在定下的期限内提起立储之事,那就得拖到元子殿下满十五岁时再说。你难道忘了?”
“没忘这桩。可你要不提起,他一准要装糊涂。要是拖过了今年,必定又要埋怨我等没提醒他,再以此为托词,将约定作废。”
“那……”石星愣了一下,总算可以确认好友的来意了:“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打算上疏给皇上,投石问路?”
“不错!”曾同亨终于挑明了来意:“我正打算联络各衙官员,联名上疏,以壮声势。就算皇上想责罚臣子,那也是法不责众,管教他罚不过来。拱辰兄,可愿与我共进退?”
石星暗暗吸了口凉气,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避开话题的核心,继续就上疏的合理与否与曾同亨辩论:“此事有些不妥。皇上在立太子的事上或许是真的心向着三皇子,那也只是因为宠爱郑贵妃,爱屋及乌罢了。我听说三皇子天资并不聪慧,又被郑贵妃宠溺得不成样子,并不具备继承大统的器量。皇上天纵英明,又岂会不察?若是贸然上疏,我等落个违约背信的骂名也就算了,但恐惹恼了皇上。以他的性子,一旦对你腻了烦了,你讲得再有道理他也不会听。不听犹可,怕就怕还要故意跟你对着干。我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唉。”曾同亨对石星彻底失去了耐性。他烦躁地将两手一摊,大声道:“拱辰呐拱辰,当年那个刚直敢言的石星石敢当如今哪里去了?去年内阁四位辅臣里有三位请辞,才换来一纸推三阻四的诏书。就这,还看不到一丁点要兑现的意思。废长立幼,有违伦理纲常。我等做臣子的,切不可一味迎合皇上,否则就是不忠!”
最后一句重话出口,饶是石星为官多年练就一身上好的涵养功夫,也听得不禁心头一震,眼皮发跳。以自己与曾同亨私谊之厚,竟遭如此呵斥,石星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于野,你这不忠二字从何说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