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外,寒风凌冽,裹挟着地面的积雪,呼啸着从人群中穿过。有的人紧了紧衣服,有人把下巴埋进衣领中,有的人冻得直跺脚,但这些只是外围的少数。那些听到地窖内传出连连求饶声的人,对北风呼啸毫无察觉,注意力全集中在地窖内突如其来的转变上。
阳光透过地窖入口照射进去,在地窖内形成一个方形光斑。尽管如此,地窖依然昏暗,阴站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只能看到如同鬼魅一般的人形阴影,其他四人则不知为什么本来打算抓阴送官,现在却跪下来向阴连连求饶。少数眼力好的人大概能看到阴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的方形铁牌。即使是在昏暗的地窖内,这块方形铁牌是闪着黑色的金属光泽,散发出逼人的气息。
那位达叔是村子里见过世面的人,尽管他不知道阴手里拿的是什么,但根据他替县官老爷跑腿多年的经验判断,无疑是官府的令牌。所以,在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这块令牌的时候,他想都没想,直接跪地求饶。其他跟着进来的三个年轻人见状,立马也跟着跪倒在地。地窖本来就十分狭小,勉强只能站着,这一跪,四人你挤我,我挤你,好半天才跪下来。在阴看来,他们跪得虽说是参差不齐,但也算错落有致、别具一格了。看在这一点上,阴并未表露出对刚刚被围攻的介怀。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么?”
手持官府令牌的阴,无论这句话说的多么温柔,在达叔听来都像雷声一样震撼。但达叔实在没有看清令牌上的字,不敢作答,只好头磕着地面,摇了摇,表示不知道。
阴蹲下身,依然用略带温柔的语气对达叔说道:
“那你抬头看看。”
达叔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到眼睛正对着阴手里的令牌,令牌上从上往下写着“东厂千户......”达叔没看完,便吓得直喊饶命。
“不知千户大人驾临,多有得罪,还望千户大人饶命。”
达叔知道,只这“东厂”二字便足以让他死十次,更何况还是一个千户。其他三个年轻人从没见过达叔对某个人如此畏惧,即使是对县官老爷,他也是有说有笑的。尽管他们不知道千户大人是什么样的官,但看达叔连连叩拜的样子,就知道这种官远比县官老爷要大。于是,也跟着喊饶命。
“望千户大人饶命。”
在地窖外探头看着的人,此时才恍然大悟,他们要抓的根本不是什么凶手,更不是什么山匪强盗,而是朝廷命官。无论达叔等人喊的“千户大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官,他们知道,官民等级森严,只要是官,那就是百姓动不得,碰不得的,更何况他们刚刚扬言要抓他,这岂不是以下犯上?
雪地上响起了一连串扑通声,男孩一看,四周的人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磕了三个响头。一时间,雪花四溅,飞扬在他们的周围,最后落在他们的头上,染白了头发。
他们一边磕头,一边喊着“求大人饶命”、“求千户大人饶命”之类的话。
北风呼啸,夹杂着溅起的飞雪,拍打着男孩稚嫩的脸庞。他的脸红通通的,但依然掩饰不了他眼里的茫然。尽管此时他已经意识到他们不会被抓去送官,但眼前的这幕情景,他怎么也理解不了:一群人为什么要向一个人下跪?而且这个人手里沾满了别人的鲜血。如果不是为了找到另外几个凶手,为父报仇,如果不是昨晚与阴之间的生死协定,此时,他便想杀了地窖内的那个男人。
男孩的目光扫视过四周跪着的人群,最后落在地窖内那个男人的身上。阴站起身,抬头看了看男孩,嘴角露出一丝极难让人察觉的微笑。这是在向男孩表明,我已经按你说的没有杀他们,并且解决了事情。
阴本以为男孩会很高兴,但他注意到男孩眼中的冰冷,虽然一闪而过,但没有逃过阴的眼睛,阴瞬间收起了他的那抹微笑。
男孩站在地窖口,看着阴,觉得自己应该对他饶过众人一事说声谢谢,也觉得自己应该对他帮助自己逃过一难说声谢谢,同时也觉得应该对他令这么多人下跪求饶一事说点什么,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阳光洒进地窖,照在阴的脸上,他的脸色更苍白了。透过地窖口,阴看到外面雾气已经散去,天很蓝,阳光很暖。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说道:
“起来吧。”
语气中有一种怅然,虽然他可以在这些山民中间获得极高的威望,一块令牌便可以令他们下跪求饶,但这又有什么用呢?阴低头把玩着手里的令牌,如同一个孩子玩着他唯一的玩具,虽然早已腻了,却又不忍丢掉。在朝廷中,在京城内,他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师哥!”他心里念叨着。
......
......
自从阴拿出那块东厂令牌之后,阴和男孩在村子里的处境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他们被当作杀人凶手,现在被看作是达官显贵;先前他们遭到村民的围攻,现在他们受到村民的热情招待。这家拿来山鸡,那家送来野猪,还有的拿出晒干的人参灵芝熬汤,尤其是那位达叔,不仅把家中珍藏了十几年的女儿红拿了出来,甚至还把从县官老爷那儿拿来的江南贡米献了出来。
为了招待阴和男孩,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里里外外地忙乎。老人恐怕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死之后,家里会这么热闹。不过这并非是老人死后的哀荣,而是村民对权势的畏惧与巴结。
老人的尸体已经被搬到老人卧室的床上,男孩低头坐在他的旁边,沉默不语。房间里不时传来吵闹声,那是男孩很不习惯的。所以,他才躲在这里,陪死去的老人。昏暗的房间里,老人的脸苍白得像雪一样,脸上那些沟壑状的皱纹已经摆脱几十年的困扰,舒展开来。
男孩把盖在老人身上的被子掖好,仿佛老人只是睡着了一般。
从昨天到现在,在过去不到十二个时辰的时间内,男孩已经亲眼见证了三个人的死亡。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母亲,另一个便是此时躺在床上的老人。
昨晚,当男孩拖着阴敲开老人的大门时,他并没有对被收留抱太大的期望。出乎意料的是,老人由于报恩的原因收留了他们,并帮助他们躲过了后来赶到的坤卦和巽卦。男孩本想着,今天早上能够好好谢老人,却只看到了老人的尸体。如果不是阴拿出了东厂令牌,他们现在估计已经被送官法办了。
正当男孩的思绪不可遏制地沉浸在这些令他伤心欲绝的事情中的时候,吱呀一声,门开了。伴随着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一朵红云悠然飘到男孩眼前。男孩抬起头,看到眼前正站在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红衣服,头上梳着两个小辫子,黑黑的眼睛一直盯着老人看。男孩一眼便认出了她,她就是今早第一个推门的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转过头,黑珍珠般的眼睛骨碌碌转着,上下打量眼前的男孩。这还是男孩第一次被别人像看怪兽一样看着,更重要的是,这是男孩第一次被除母亲以外异性盯着看。男孩看着那双眼睛,感觉自己要陷入其中,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不过,小女孩的目光并没有因此放过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为了避开小女孩的目光,男孩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此时他的脸早已涨得通红。他希望小女孩能离他远一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还沉浸在他人离去的悲伤之中,更是因为他从来没和别的女孩说过话。房间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安静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听到女孩对他说:
“看样子,方伯不是你们杀的。”
男孩微惊,这个小女孩真是太厉害了,光看样子就知道是不是凶手。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男孩对女孩心生敬畏,尽管他想知道女孩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但终究没敢问。
不过,在女孩看来,男孩的不敢问是不想说,是不想对她说。女孩本以为男孩会问为什么,即使不问,至少也要说一句“本来就不是我们杀的”之类的话壮壮自己的气势,但男孩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一直保持着别过脸的姿势。这样,女孩准备好的答案便无从说出。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也是第一次单独见面,还是孩子的他们还没有学会成年人没话找话说的技巧,房间内顿时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良久,小女孩终于想到了要说什么,再一次打破了沉默,她问道:
“我叫林欣,他们都叫我欣儿,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盯着男孩。
男孩疑惑地看着她:
“名字?名字是什么?”
小女孩吃惊地看着男孩,又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起先,她认为是男孩想要隐瞒什么,故意不说,但当她看到男孩木然的表情时,她才明白,这个男孩连“名字”都不知道,更何况是自己的名字。
不过,这更令她惊讶,她看着男孩应该和自己一般大,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