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来,父亲显得很高兴,他甚至向母亲做了一个亲昵的动作。虽然母亲不以为然,他还是抑制不住要把自己的愉快讲出来。他说:“供应本总算发到了群众手中。”
母亲不像父亲,当着两千多人的家,有着全局观念大局思想,她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家庭。她沉着脸问:“我们就不算群众了?”
没想到,这话于父亲来说正中下怀,他正好可以把自己的感情高潮传递给母亲。父亲极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供应本,递给母亲,说:“还少得了你的?”
母亲的情绪是不易调动的,她接过供应本,“哗啦”翻过,便弃之如敝屣一般丢到了桌子上:“你这个家当的好哇,两个娃子两个饭仓,才弄了这几颗粮食,够塞个牙缝?”
母亲读书不多,说话尖锐,她直逼要害,令父亲一时找不着敷衍之辞。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说:“我要不带这个头儿,这工作还能做下去?”
父亲的工作,让母亲享受到了一个农村妇女能够设想得到的全部荣耀和尊严,甚至她的一笑一骂都能在片刻之内传遍全村。村民们敬重父亲,当然关注着他身后的那个女人。为了父亲和他那富有影响的工作,母亲收敛了家庭妇女很多应有的娇情。
母亲顿了顿,只好转移话题,她问:“那……我妈们弄了多少?”
父亲故作轻松,笑说:“该多少是多少,不多也不少。”
母亲领会了意思,瞪着眼睛问:“曹福全连这点儿小事也不帮忙?”
父亲闷闷地答:“能让他帮忙吗?”
母亲挖苦道:“你可是个好干部,哪个领你的情?”
父亲没吭声,母亲又说:“妈今天来说,救济粮弄少了,他舅舅们就不回来过年。”
父亲叹一口气:“灾年嘛,人人都缺吃的,哪能光顾了他们不顾别人?”
母亲了解父亲,胜过了解她自己,她知道说多了也没用,就开始做饭,父亲便坐到灶门前填火。他划根火柴,引燃柴禾,炊烟就携着草叶的青香溢满了小屋,飘荡着,涨溢着,如梦如幻。父亲眯缝着眼,瞅着烟雾中来来去去的母亲,浅浅地笑着。柴火旺相之后,父亲便放心地靠上墙壁,任灶里灿烂的火光,在自己的脸上涂上金黄的光辉,惬意地打起了瞌睡。水灾过后的半年时间,父亲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是供应本的分发使他放松了紧张的心情。母亲也不打扰他,甚至把锅碗瓢盆应有的声响都减小到最低限度。
饭快好的时候,外面的狗儿叫了起来,估计又有人来找父亲了。这是我们最最担心的事情,父亲总爱招呼找他的人“吃一碗”。倘是还没开饭的时候,母亲有所准备,于我们倒无大碍,怕就怕饭好了来人,我们得以极大的忍耐保证客人吃饱吃好。
父亲是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他自然知道密切联系群众是党的三大法宝之一。然而,我们不能以为,父亲把招呼人吃碗饭作为密切联系群众的手段。父亲没有那么功利,父亲也不是随便就愿意把自己的行动上升到理论高度的人。刚刚踏上温饱线的山村,突然遭遇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一顿饭就绝不是可有可无。他是出于一个农民的良心和一个当家人的责任心,才这样做的。
我们正在心里祈祷那个人不找父亲或者他已经吃过饭的时候,那人已进了屋。来人方脸,很瘦,两眼显出游移不定的光。却是一身整齐的打扮,半新的棉袄外边套了一件质地不错的西服,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皮鞋,估计还没有穿习惯吧,走起路来显出掩饰不住的别扭。一身装束,都是外边救济来的东西。
果然不出所料,父亲站起来,递给他一把椅子,便叫他跟我们一起吃一碗。父亲说:“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们刚端饭。”
来人犹豫,说:“吃过了,吃过了。”
父亲说:“吃过了再吃一碗,没吃就算了。”
知识分子的幽默是浓酽的咖啡,农民的幽默是大叶红茶,固然浅淡,也同样有生津止渴,爽口爽心的功效。来人和父亲一起笑过之后,就拿起了筷子。
从父亲跟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了,他姓饶,由于常常没遮没拦地说话,得了十分形象的绰号——饶大炮。
饶大炮承包了村里的火纸厂。火纸厂极富童话色彩,甚至最优秀的童话作家,也不能尽其极至地描摹出来。一渠清水逶迤而行,于不经意间涌上一个长方形的木斗后,直冲浑圆硕大的水车。布满车身的木格承载不住当头而下的瀑布,缩着脑袋下挫,水车便不急不躁吞吞吐吐地转动了身子。轴心一端的两柄木锤在它的牵引下,一上一下猛烈而有节制地砸在经过石灰水泡制的山竹上。晶莹的水珠激荡着欢腾的倩影,轰鸣的水声夹杂着木锤的钝响,谁置身于此,都会自然而然地激起热烈的心绪。山竹砸碎,再经滤筛沉淀,就可以做成祭奠先人用的火纸了。至于这种工艺能否做出宣纸白纸,小孩子就不得而知了。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真该关停所有的现代化造纸企业,而改为这种方式生产,那不仅能极大的减少污染,而且给孩子们提供了畅想的乐园。
为方便引水,火纸厂都建在河边。可想而知,饶大炮的火纸厂拱手送给了龙王爷。
饶大炮说,他是实在没辙了才来找父亲的。天黑的时候,组长把供应本发给了他。他满心欢喜地翻开一看,就失望了。他一家老小八口人,洪水来的时候,他的老爹正瘫痪在床,他们还没来得及抬走他,老爹便跟着房子一起被洪水卷走了。
“可是,我们还有七个人哪,供应本上才填了百把斤粮食。许书记,这不是逼我出去要饭吗?我出去要饭,丢了党和政府的人,也丢了村里的人,更是丢许书记您的人哪!”饶大炮动了感情,筷子插在碗里半天没动。
父亲阴沉着脸,一言没发。但是,他的心理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那就是——事与愿违。大劫之下,没有完卵,要论损失,人人都有。村里的原则是,保证重灾,照顾轻灾,兼顾全体,绝不漏掉一个受灾户。两千多人一一地排过队,不可能有遗漏啊。曹福全?按说他是直接责任人,可是,他怎么敢胆子大到无视救济粮的重要性,在人命关天的事情上做手脚呢?何况,自己还一再叮嘱过。他的文化水平足以胜任村文书一职,账目上应该不会出现笔误。怎么就出了问题呢?
父亲的感情由沸点跌至冰点,五彩缤纷的头脑顿时变成黑黢黢的一片。他兀自站起来,猛地挥一下手,估计是要骂点什么的,看看饶大炮,忍住了。转而,给饶大炮添一碗饭,又朝碗里夹了几筷子菜,跟着默默地吃起来。
饭吃毕了,父亲找母亲要过我们家的供应本,递给饶大炮说:“村里也没留机动粮,你先把我这个供应本拿去,早早地把粮食领回去,可别让一家老小饿着。”
饶大炮的表情很复杂,稍纵即逝的感激之后,便是心安理得的坦然。他接了供应本,顺手揣进兜里,话都没说一句,就迈开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