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懒懒/寻
天若有情,天亦老。
“你还是要去寻找他吗?”溪水边,柳树的枝叶在水中轻荡漾着。
“是,我要去,即使那会耗上我的一生。”懒懒对着柳树,温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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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懒记得一个人类,那是在一个冬季,他抢了其他野猫占据的暖阳位置,满足的睡觉时,突然被一只温柔暖和的手抚摸了。
懒懒抬起头。
那是一个人类少年,他穿着武服、背着剑,笑容却很温和,他没见过谁的眼是这么柔软的。
这一摸,让他眷恋了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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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类说他叫仪秋,来自林边的小镇,他的眼睛如星辰般深邃,在夜空下谈到梦想时,一闪一闪地令人炫目。
然后仪秋会低头,用那双温暖的手轻抚懒懒,那会使懒懒满足的瞇起眼,并且见着仪秋那唇边的温柔笑意。
那抹微笑,懒懒怎么样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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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秋说,他要去旅行。
他问懒懒要不要一起去。
懒懒想问,如果仪秋知道他与其他的猫不同,他还愿意带他去吗?
如果仪秋知道自己跟其他的猫不同、知道自己会说话,那还会愿意在每天练武休息时,与自己说说话吗?
懒懒喵了声。
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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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旅行的脚步声响起,渐渐的,懒懒知道他与其他的妖怪不一样了。
仪秋喜欢逞奸锄恶、喜欢随手协助他人、喜欢跑上跑下,只换得别人的那抹笑。
哪怕被人视为别有居心、产生误会而被驱逐,仪秋也只会与懒懒相识一眼,然后洒脱地笑。
他说:”懒懒,真期待通往下个镇上的路途会有什么样的风景呢。”
仪秋从不在乎那些琐事,他的眼中只有头顶的那片湛蓝。
所以,懒懒知道自己真的与其它妖怪不一样了。
他再也无法待在一个固定的地域上,看着日出日落,毫无计划地睡过一天又一天。
他再也无法巡逻自己的小小地盘,捉弄还没开灵的小猫们,并且以防范周遭的其他妖怪为荣。
虽然他是地域性的妖。
可是他爱上了仪秋爱上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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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秋是孤单的,因为他的梦想令人止步。
哪怕他认识那么多人,在离开家园和城镇去流浪这点,许多人都无法认同。
随着懒懒愈来愈接触人类社会、愈来愈去理解这个寿命浅短,却又无比复杂的种族以后。
他知道,人类总归是个群居型的动物。
总归需要个人类来认同自己。
因为他们不会像妖怪那样。
有意识开始就孤孤单单的一个、没有家人朋友、没有亲情友情、也不懂什么是温暖、不懂什么叫做笑容,更不懂什么是哭泣。
就算看着日出日落、看着壮观的美景、望着底下村落人们的喜怒哀乐,也什么感觉都没有。
懒懒现在明白了。
却也寂寞了。
跟仪秋一样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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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变成人。
如果他能变成人。
如果他能变成人,那就真的是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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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总是怕妖怪的,要是仪秋也害怕的话,那该怎么办?
可是看着仪秋总是孤单的模样,懒懒好舍不得。
所以有一天,真的,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一天,他忍不住开口问了:”仪秋……我想变成人陪你,可是听说人类都很讨厌妖怪,如果我是妖怪你会不会讨厌我?”
他还记得仪秋那天眼睛瞪很大,然后、然后……
也没什么然后。
顶多就是仪秋老是揪着他露出的耳朵碎碎念:”别藏了尾巴忘了耳朵啊,没看过这么笨的妖怪,下次还是猫型时,千万、千万,千万别再说人话了啊。”
可是他还是笑着的,很宠溺善意的笑着,每当这时,懒懒会跟着傻傻地笑起来。
因为懒懒觉得,他偶尔的迷糊其实很好的。
跟着仪秋到处行侠仗义,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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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结伴去了好多地方。
如仙境般的山脉、气势磅礡的大城、见不到边的长江、河流,最后是那片仪秋梦寐以求的,海。
涛声拍案连绵出一片的白,在这里,连风的味道都不一样。
“懒懒,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海’了。”在深深的吸气以后,仪秋对懒懒笑道,就像平常教导懒懒的那样。
“海……”懒懒喃喃地复诵一遍,他后退一步。
这里的辽阔感让他感到恐惧,比起在仙境之巅的山脉还要令人难以捉模,哪怕在摇着船桨的江河船上,也没让他感到如此不安过。
这里连风的味道都不一样。
带点温暖和咸味。
还有隐藏在底下的汹涌波涛。
这些都和他记忆的那片雪白苍茫,全然不同。
“懒懒?怎么了吗?”
仪秋回过头来望着他,他的眼中带着一些关心,那双如同星空般璀璨的黑眸,有着担心。
“……笨仪秋!”
“什么啊,笨懒懒,你耳朵又跑出来了!”
“尾巴没有哦!”
“好好超棒的,但耳朵快收起来!”
懒懒将握紧发抖的拳藏在身后,继续听着仪秋讲的关于海的典故。
他讨厌这里,但如果仪秋喜欢的话。
那他也要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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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有停下脚步,虽然仪秋对没出海感到有点遗憾,但依然与懒懒打打闹闹的继续旅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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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来、很后来,仪秋遇见了一个女子,一个成为他妻子的女子。
他为了她放下剑、停下脚步,老老实实地回家,并开间小店做起生意。
之后,还生了个孩子,那几乎占掉了仪秋的所有时间。
只是仪秋总是那样笑着的,温温和和,所以,懒懒觉得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因为仪秋是人类,人类总该结婚的、总该陪自己的孩子的。
而且,懒懒还可以化作猫型去找他玩,这点仪秋是不介意的。
虽然有时,好像有点寂寞。
名为妖怪才懂得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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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秋,这是什么?”
“这是糖葫芦,懒懒要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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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这是什么?”
“牠叫懒懒,是灰色的猫,是爹最重要的好朋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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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懒与仪秋的相处愈来愈少,最多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温热一壶酒,一人一妖,坐在后院赏月。
他们会聊曾走过的山巅大河、会说着只有彼此才懂得的笑话,会拿出一本本收集的册子,互相品评研究。
仪秋一直是喜爱旅行和读书的人,直到白发苍苍也不例外。
所以懒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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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懒知道他不可能眷顾仪秋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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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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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是妖,不是人,不是如此柔弱、如此脆弱、如此复杂、如此……温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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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秋的一辈子,连他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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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懒……谢谢你陪我这辈子……我受伤时你在、孤单时你在、年轻气盛时你在、结婚时你在……快死亡时,你也在……是我对不起你,太过贪心让你一直留在身边……”
却无法补偿。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懒懒低着头,某种不明白的温热液体滴落在手上:“你只是个小小的人类、小小的人类,我还有好长的日子可以过,你只不过陪我一段日子而已,不算什么。”
仪秋笑了,是那个熟悉温柔的笑容:“懒懒……你真傻……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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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便是好几个千年,懒懒不再是当初那个还有些迷糊的懒懒,他改了名,叫做蓝冉,相似的音,不同的字,只因那名字只有一人可以唤。
“你还是要寻找他吗?他不过就是……在那场冬日,摸了你一把。”柳树斟酌着用语。
“你这话可真怪,可别对人类女子这样说哦。”蓝冉被逗笑了,少年姿态背着背包,像个普通的登山客。
“我找谁说去……”柳树枝桠轻飘,倒像是在水中柔柔摆手,化作层层涟漪散去:“别扯开话题,你还是要寻他?”
蓝冉收好行李回头,微微笑。
“是啊,他只不过在那个冬日摸了我,日后我也被其他人摸了不少次……但是啊……”
但是啊……
第一个品尝到的温暖是他啊。
第一眼看见的温柔,只有他啊。
就算花上千年、就算看见他度过好几个轮回,只要能在这漫漫的人生中保有他的温暖,那也就都不算什么……
哪怕耗费千年,只能换得他三十年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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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
‘是呀……’
‘啧啧,别从网络就透露出那份温柔,我还想当个不寂寞的孤独妖。’
‘都自称孤独妖了,还不寂寞?……’
“懒懒!别打电动!别只顾着聊天!给我过来打扫房间!”
“唔哦!仪秋你回来啦!”
“我叫忆秋!”
这一世的仪秋有点暴躁,蓝冉……不,现在又改名回懒懒的猫妖,缩了缩肩膀,乖乖跟网上的妖友们告别,忽略他们的嬉笑后,轻巧地朝声音来源跑去。
“懒懒──!”
“来了、来了啦!”别喊啊,仪秋你的温柔呢?
“你!”
仪秋……忆秋瞪大眼朝懒懒望来,接着大步朝他走来,懒懒紧张的一缩,耳朵却被揪了起来:”别藏了尾巴忘了耳朵啊,没看过这么笨的妖怪!你不会在猫型的时候,又跟人说话了吧?”
“唔,只有跟仪秋说话时才会犯那种傻事啦──”
“我叫忆秋!”
揪着懒懒猫耳的忆秋,露出了千年前同样的无奈宠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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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天、那个午后,仪秋摸了摸他的毛,无奈地笑了。
“笨懒懒,正常的猫咪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