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和这位冰山美人交流困难的可能性猜测,实际上是多虑了,因为陆夏紧跟着就开始吩咐起我来了:“别管他了。他就这样。先来做些你力所能及的事吧,把这些尸体都清理掉。要全部清理干净。”
我吓得手都抖了,差点以为自己没听清:“清……清理尸体?!!”
当时的我还处于亢奋状态,脑子里全是【我要行走江湖了】、【我要当大侠了欧耶】的想法,被她一提醒,才想起这医馆里还有四十五具尸体!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哪有这么不友好的新手任务的,一般来说,初出茅庐的侠客应该从扶老奶奶过马路这样的事情开始锻炼才对。
“原本是打算去投宿客栈的,不过你看这家伙都睡着了,难不成你再推他去?”
我迅速回顾了下前几章里的劳累,赶紧摇头摆手称否。开玩笑,云京时看着不怎么重,推起来简直是绑着铁似的,大晚上再来一遍的话,我估计真的是要扑街啦,要扑在白石大街上啦。
“所以,今晚就住在这里了,”白衣女子顿了顿,“你……在学堂里的时候不会没出去露营过吧?”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顺带露出【这小家伙没有童年真可怜】的眼神。
“当、当然露过啊!!话说不要把【清理尸体】和【露营】混成一码事啊……我一个普通人,平时哪来的机会接触这样的事情!我的就业方向又不是医学。”
陆夏撇了撇嘴,露出不屑的笑容:“啧,真没用,我见过的尸体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竟然在这种事情上开嘲讽了啊,自豪点不对啊阎罗女王!
“……那个……那应该怎么清理尸体啊?”我按捺住【既然已经交了露营的份子钱那无论好坏都不得不参加了】一般的心情,硬着头皮问道。
我顺带瞥了眼周围,偌大的医馆里,只有云京时身前燃着一根蜡烛,发出橘黄色的光芒;在黑影重重里,随处可见的是尸体和血,他们以奇形怪状的姿势展现着死后的恐怖,让人起鸡皮疙瘩。
女子略微思索,又朝我投来嫌弃的目光:“你们学堂居然不教这门课。清理尸体这种课程,在我上过的那家学堂里,可是属于必修课的范畴啊。”
传说中的杀手学堂吗!正常人类的学堂里可没有这样的必修内容啊。
白衣女子认真地介绍道:“那家学堂,从清理尸体到杀人技法,都教得很不错。只可惜没能上完。”
“这么恐怖的学堂肯定是被国家强制关门了吧?!”
“并不是。只是我的同学和老师在杀人技法的研究上发生了分歧,结果老师作为实验对象被同学杀了,没了老师,学堂只好关门了。想来还是非常可惜的。”
“……”虽然她正在描述一件极为恶劣的事件,我甚至无法想象竟然还有这样的学堂存在,但很显然,这位白衣女侠并未表露出一丝沉痛或是别的,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觉得,以后还是离这位姑娘远一点好。
“言归正传,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是要撒一些化尸粉?还是用剑……剁成肉泥?”
白衣女子呆了呆,像看白痴似的看着我:“你这是哪里学来的方法?化尸粉这种奇物,都不知位列【三君】的那位有没有;至于剁了肉泥,你要给这家伙准备早餐包子吗?口味有点重啊!”
我挠挠头,有些尴尬:“当然不是……这些,都是书上看的。”
白衣女子叹了口气,才道:“行了。我教你便是。你把那些个尸体全丢大街上就行。毕竟只是住一晚,别染上尸瘟就可以了。”
“没了?”我瞪大了眼睛。
“你以为清理尸体是多麻烦的事?当然,如果是云京时那家伙来做的话,肯定是对每具尸体都进行搜身,再丢大街上。”
我脱口而出地问道:“为什么要搜身啊?”
而白衣女子想都不想地回答道:“因为穷啊。”
这时,酣睡中的云京时居然醒了,且接话道:“我肯定不是因为你怀里的十三金二十七银十二铜才拉你入伙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清理尸体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新成员。有什么疑问我们明天再说吧。晚安!记得搜身哦!”话毕,他翻身又沉沉睡去。
“……”我开始觉得自己被坑了。
这种想法随着我开始抛尸之后变得越发肯定。
拖着第一具尸体出门的时候,我还是非常胆战心惊的。特别是那具尸体的主人虽然蒙着面,却偏偏是个眼角上吊男,死死地盯着我。怎么躲都躲不开。要不是陆夏在一旁鼓掌激励我,我简直分分钟拔腿逃离这个人间地狱!不过说回来为什么要鼓掌呢?算了,干正事要紧,我这么想着,又开始搬第二具尸体。
不知是不是我运气太差,这第二具尸体好死不死是个胖子,这让我再次感受到了搬运云京时时候才有的乏力。啊,尽管我在上学时候积极地站在了平等对待胖子和瘦子的一方,可朋友你这么胖就不要出来做杀手了好么,答应我下辈子如果再做个胖子的话,一定要好好选择职业啊。请考虑下尸体搬运工的辛苦!
“你一个人在瞎嘟哝什么?”鉴于我蜗牛一般的搬运速度,陆夏忍不住出声提醒了。
啊,说到蜗牛,我倒想起一首歌来。是一首很励志的歌啊,什么调调来着?我哼了两句,陆夏就过来拼命晃我的身体,这让我回忆起小时候拼命摇苹果树的感觉,不过也不需要和它道歉,因为要是陆夏再摇下去,我就要和那棵苹果树汇合了!
“停!!停!!女侠你干嘛!”
“我看你都搬运得神志不清了,摇一摇好让你清醒些啊。”
“打住!只是唱歌,唱歌而已!”
“真的?!”
“真的!!”
“那好吧。要是扛不住就先歇一下,接触大量尸体导致精神出问题的案例还是很多的,不过像你这样和尸体说话又唱歌的,倒是第一次见。”
“……我这只是调节气氛!毕竟我是第一次,也很慌啊。”
等我搬完最后一具尸体,都快凌晨了。我累瘫在门槛上喘着气,任凭雨点打在自己的脸上,好因这份清凉舒服些。
“你还可以凹一些造型的。”白衣女子对着外头的遍野横尸如是评价。
“哈?”
“我是指这些尸体。你还可以摆个什么字的。就算是资深的江湖客,也很难有机会面对这么多资源的,要么我示范下,给你摆一个生日快乐?”
“……没人会用尸体庆祝的好吗,这么血腥的庆祝是祭日啊!再说今天又不是我生日!这些又不是艺术品,没必要吧陆姑奶奶?!”
“有必要。毕竟欠你一个欢迎仪式嘛,那就给你来个祭日如何?不是有首歌叫‘明年今日’么。非常应景啊我觉得。”
陆夏搓着手,很显然,这位来历险恶的女侠是技痒了!
不,不能让她再搞出什么幺蛾子了,这个夜晚对我而言已经荒诞得不行了,再来点什么【尸体生日派对】的话,我估计自己肯定得崩溃!肯定!
好说歹说,我终于成功劝服她消停下。中间陆姑奶奶、轱辘奶奶喊了无数遍就不提了。
说实话,我原以为她的性子会和她的外貌一样冷,应该会是个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冷静的人。结果!!也是个想做什么就直接上了的家伙!!哎。不过比起云京时可好多了,至少她还听得进劝啊。
然后一脸不高兴的陆夏进去翻箱倒柜不知鼓弄什么去了——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看出她不高兴,如果你能看到她更加冰冷的表情的话,肯定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所以一时之间也没人说话。万籁之间只剩下疏疏雨声,时而夹杂着云京时的鼻息。我看着黑雨滂沱,漆影如魅,忽然觉得那些尸体不再面目惊惧了,毕竟每一具我都亲手搬过嘛。当然,也不是说和他们产生了感情,我是人,他们是尸体,我可没什么特殊爱好。(咳咳,既然说到这了,那你们要记住,我的设定是正常人,可能是整本书里唯一的正常人担当啊!请珍惜我!)
这听上去非常奇怪吧,可人类就是这么一种生物,对未知的事物敬畏不已,对已知的事物则神色自若。死亡如此,神明亦是如此。我们描述起自己知晓的东西,无论措辞如何华丽,也绕不过【不过如此】。
我正化身哲学家,为武侠世界开辟新的领域,刚进去里屋的陆夏却出来了。
“辛苦了。”陆夏居然露出笑来,恍若初春的田野上花朵盛开,笑得真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平时的那副冰山面孔,所以一旦冰雪消融,就显得格外夺目。但她的话依然和九尺寒冰没啥两样——
“从专业者的角度来看,你浪费了太多时间;但基于你是一个新手,那倒有点令人刮目相看了。动作虽然僵硬了些,胜在认真。当然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想成为尸体搬运工中的佼佼者,还得佐以持之以恒的练习!要继续努力哦!”
“……不,一次就够了!这样的事情一次就够了!【尸体搬运工中的佼佼者】,这样的称号还是送给别人吧!”
“那可未必,我觉得你很有潜力。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陆夏又恢复了一派冰山美人的作风,说着便开了伞往外走去,恍若雨中仙子一般。
“诶诶?姑娘你要上哪去啊?”我赶紧喊住她,不是说好住这里的么,怎么突然又一个人跑了。
“当然是去客栈啊,”白衣女子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是说过住这里,可没说【我们】。这里这么脏,你就安心守着你家偶像大侠吧!”
白衣女子潇洒地没入黑暗中,我知道再没可能再拦下她说教一番了。
呆了一呆,我显然没料到对方竟会来这么一手。自己初入江湖的第一晚,居然是以【尸体搬运工】加上【医馆守夜人】的身份度过!
但她说的对,明天必须要早起了,不管是白石街牌坊那边的惨景,还是这边医馆门口更为可怖的地狱景象,一旦被巡逻的快手们看到,可就不妙了。毕竟江湖和庙堂之间的关系可不融洽。
我在怀里摸索了下,除了那本《碎叶先生传》以外,还有一份报纸。那是我今天上午路过驿站的时候,顺手买下的。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毕竟出门在外,总是要知道天气和路况的。而我兜里的这份《大胜日报》,最为出名的正是天气预报栏目【知天命】,因为供稿者是以知天晓地算无遗策著称的卜算子啊,他客居胜国,在江湖上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敬重。
我凑到蜡烛前,越过第一个版面重大新闻版,再越过第二个版面密密麻麻的广告版,熟练地在第三个版面找到了【知天命】。
“震上兑下……乾兑逆转……下乾上兑……”
啊,果然又是些高深莫测的词汇,但是不要紧,这时候只要保持微笑,看最后一句即可。
“一夜大雨下至晌午,然后雷阵雨转多云。”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我猜测白石城的快手们是不会太早出来巡逻的。毕竟没人会愿意拿着微薄的薪水,顶着骇人的暴雨到处跑的,就算是发现了案情,调查起来也是步履维艰。
想到这,我稍微安心了些。却又听到烛前的云京时吧唧吧唧嘴,才注意到这家伙居然在流口水。这一幕,将云京时在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大侠光辉,也荡涤得一干二净。
云京时……没想到是这样的云京时啊。
我摇摇头,强撑着疲惫倦意,好不容易从医馆内的房间里找了两床被子,给他盖了一身;然后又拼了七八张凳子,置于云京时不远处,睡作一床,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我仔细想想,眼下虽春寒料峭,但这一屋的血腥气着实需要散散。今夜还是开着门睡吧。
至于危险?笑话,门外开着修罗场,身边还睡着一个修罗,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我实在是太疲惫了。几乎是一躺到生硬的凳子上便进入了梦乡。
当然,我也没好到哪去,做了好些个奇怪的梦,一会儿是推着载云京时的小推车奔跑在看不见头的街上,一会儿又梦见了白衣陆夏提着我的后领御风而行;最后还梦见那数十具尸体瞪大了眼睛追着我跑,然后云京时和陆夏一左一右地不停嘲讽我胆小。
梦里五彩斑斓,我竟出奇得丝毫未惧。毕竟,比起层出不穷的危险来,即将闯荡江湖的兴奋更叫我心神激荡。
但此时的我,还是太天真了。殊不知有句古话,叫做【江湖多风雨,且行且珍惜】。
特别是当第二天我醒来,发现脖子上被好几把刀架着的时候,这种追悔莫及的领悟来得特别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