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东珠走后,李文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点燃的烟头像一个个夜里闪烁的霓虹灯一样一根接着一根地熄灭在烟灰缸里。傍晚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给刘宇打了一个电话d
“刘宇,你在哪儿?”有多少疲惫的心情像一口淋漓的鲜血被堵在胸口,腥甜的气息在口腔里回荡着,想要冲破到外面的世界。
“我在天台……这里的风很舒服。”
“天台?你在哪里的天台?我现在来找你。”
“傻瓜,我在公寓的天台,只是晚上的风很舒服,就上来吹吹。”
“我听东珠说你怀了我的孩子……”
“李文,你知道么?五年前,你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我们的孩子就死过一次。那时候我还年轻,我没有勇气留着那个孩子。手术后的每个夜里,我都在发抖,我怕那个无辜的孩子来找我索命。他还只有手指肚那么大,我却把他扼杀在自己的身体里。他还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呼吸上一口空气,看看一眼阳光,就被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拖累了。所以,要说罪孽深重的话,我愿意承受所有的罪过,没有爱的婚姻造就的生命永远不会完整。”
“刘宇,我……”
“什么也不要说了。让我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吹吹风吧。”轻轻地挂断了电话,刘宇站在天台上望着下面汇成一条条金色河流的灯火和车流。身边林立的高楼上闪烁着炫彩的霓虹映在天台和她的身上,好像整个天台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而整个舞台上就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表演。
我们都在选择中彷徨,扭曲着、纠结着,却又不想被旁人看出来。于是我们微笑的脸上偶尔闪过的尴尬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完全显露出来。我们恨不得诅咒身边的每一个人,怨恨他们内心的无知和可笑,将自己放到一个不可触及的高度,冷冰冰地看着脚下的人们肆无忌惮地谈论着百无聊赖的话题,不时发出阵阵痴笑。
其实我们是恨自己,恨自己怎么也摆脱不了的人生。
其实我们是孤独,因为觉得自己与他人不同,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的一切,想要丢下这尘世里最后的一份眷恋。
如果刘宇真的向前迈出一步,生死也早就有了定论。耳边呼呼的风声在完美的自由落体中会显得更加悦耳和祥和,在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好像经历了自己的漫长的一生,从将与母体的唯一联系的脐带剪断开始,到前一秒还在纠缠的重重画面,伴随着一生中的成功、荣耀、羞辱与悔恨,好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倾泻而出。
但是她并没有迈开那条有些略显浮肿的腿,因为她知道,她想要的并不是超然于世的抛弃。因为那样,她只能腐烂在泥土里,带着她的过去——没有人会在意的过去——一个人死去。
盛夏骄阳的小尾巴悄悄地扫过邻居家的篱笆墙,秋日的暖阳慢慢爬上了东珠青绿色的单人床。东珠翻了个身,伸了个懒腰,照着正在“呤呤”作响的闹钟的天灵盖儿劈了下去,那吵得人心烦意乱该死的铃声终于在一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喑哑地挣扎了几下便销声匿迹了。
昨晚打开的电视还没有关,早间新闻已经重复了好几遍。桌子上还有几罐零零散散的啤酒罐和几大包零食的残骸,在撒了无数次啤酒有些发旧的地毯上还静静地躺着几个录像带。这些都是东珠当年拍的广告片录像带。
东珠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昨天疯狂地挥舞着小刀,划开了一个精心打包的箱子外的胶带,将里面的录像带一股脑地洒在了地板上,一个一个放进dvd里播放。她一边喝着酒,一边骂着这个拍广告的导演——就是她自己。
“张东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瞧你拍的这是什么?它们都是垃圾!什么生命力的再现!根本没有人欣赏,没有人在乎!人家在乎的是身份、地位,不是你穷酸的才气!”昨夜的叫骂声犹然在耳,深深地刺痛了东珠的心。看着电视屏幕里穿着帆布鞋、嚼着口香糖、带着大白框眼镜的女孩,东珠的眼睛湿润了。
导演,这是她自己决定要走的路。这条路,早在多年以前,就深深地扎根于东珠的脑海里。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她是如何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公司里承受着几倍于人的压力和尖刀一样的目光,不会忘记她的新上司是如何不留情面地将她绞坏的带子一把扔出了办公室,不会忘记她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自己的置物箱离开公司的大门,更不会忘记她是怎么狼狈地从上海一路逃回北京。
“东珠,我们一起去旅行怎么样?”昨夜,希元的一个电话催醒了东珠半迷醉的神经。
“去哪里?”东珠红着脸(绝对不是因为是接到了希元的电话而脸红,而是因为东珠胃里翻滚着的还没消化的酒精。)
“日本。”希元随手用飞镖扎着墙上挂着的一幅世界地图。
“那里刚刚核泄漏……”希元点点头,在那里画上了一个红差。
“那么去俄罗斯。”
“那里有黑手党……”又一个差。
“马尼拉。”
“那里的反华势力正在崛起……”有道理。
“马尔代夫总该没问题了吧!”
“我不会游泳……”这也可以!
“澳大利亚!”
“我已经闻到了牛粪味儿……”你真恶心!
……
面对着画满红叉的地图,希元一拍大腿,“我们就去雷克雅未克!”
“……”东珠挠挠后脑勺说,“那是什么地方?”
希元的脸几乎变成了紫肝色,他颤抖着将飞镖从千疮百孔的地图上拔了下来,大喊着,“哪儿也不去了!不去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拍掉身上的薯片屑,东珠将手机随手扔在沙发上,打开电脑开始看平时黄金时间档她错过的那些老套的爱情偶像剧,等着把心里的悲愤都借着烂俗的剧情统统发泄出来。
于是第二天,当她一起床,就看到了客厅里是这般的景象……
更要命的是,就在这个时候,该死的门铃催命似的响了起来,吓得东珠一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