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之于四川,着实是不平凡的一年。
雪灾过后,天气回暖,万物有了长势,生活的秩序重归到和谐有序的轨道上来。
时间辗转到了五月十二日,如往常般,孩子在学校上课,男人在矿上挖煤,女人在地里锄草。
吃中午饭的时候,巧捷照例先抱了一摞练习题回到寝室,操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从教学楼冲出来奔向餐厅的学生,寝室楼道里的女生们三五成群的拿着饭盒往楼下的餐厅走去,说笑打闹声、饭盒碰撞声在楼道里回荡着。巧捷等到餐厅里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的拿着饭盒去打饭。洗完饭盒,已到了午睡时间,室友们还在嘀嘀咕咕的说着话,巧捷默默的翻开练习题演算了起来,这是她每天中午都会做的事情,最后一道题演算了好几遍,始终找不出正确的解题方法,恰巧困倦了,她合上练习册,盖上手中的钢笔,扯过被子进入了睡眠中。
一阵剧烈的晃动将熟睡中的她摇醒了,睡在下铺的她警惕的叫着上铺室友的名字,没一点回应,晃动还在继续着,其他室友也相继醒了过来,大伙儿从床上探出头来,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楼道里传来尖叫声和跑动的声音,“地震,快跑!”有室友大声喊道,寝室里的人忙不迭的翻身起来,套上鞋往外跑,上铺的同学几乎是从床梯上溜了下来,然后夺门而出。楼道晃动着,把人筛得东倒西歪,难以行走,每走一步都不得不稳几秒钟以平衡身体,可这剧烈的晃动以及惨烈的喊叫声叫人心慌,已来不及思考,只管两只脚不停的朝前迈。冲到楼下时,前方的球场上已经集聚了一些人,教务处的老师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过来,正焦急的吹着口哨,同学们惊慌失措的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有人光着脚,有人光着身子,他们跑到球场上时浑身颤抖的哭作一团,对面的寝室楼还在抖动着,并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寝室楼后方在冒着黄烟。
震动终于停止了,教学楼和寝室楼无一例外都裂了横七竖八的口子,学生和老师全部被滞留在了操场上,外面的餐馆老板也全部收了摊跑到宽阔的空地上躲地震去了。
到了晚饭时刻,尽管餐厅的工作人员竭尽全力,仍旧供应不了全校几千人的餐食。老师只能领头带着学生们去外面的街道上寻找食物,往常热闹非凡的小吃街此刻异常清冷,街道上到处都是散落下来的砖头和瓦片,还有掉下来砸碎的盆栽。走了好几里地,才看见一家凉面店依旧开着门在做生意,门口的人一直排到了马路对岸,所幸没车经过,人们一面焦急的等待着,一面警惕的观察着建筑物的动静,跟吃饭相比,还是保命更重要,可是如果没有饭吃,拿什么来活命呢?
队伍缓慢的蠕动着,尾巴还在不断的变长,天色渐渐变暗了,全城都停了电,老板点了几支蜡烛,接着和手下的勤杂工满头大汗的忙碌着。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老板走出来,在围裙上揩了揩他那双油腻的湿手,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着站得七倒八歪的人们大声宣告道:“各位老乡,实在对不住,已经没饭了,大伙儿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人群中瞬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有人感到不满,眼看着就快轮到自己了,偏偏这时候宣布没饭了,为啥不早说啊?
老板略微尴尬的笑着解释道:“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早把这个情况告知大家,我也有我的难处,大伙儿都到广场上去躲地震了,现在余震不断,我们还窝在这小餐馆里做生意,有些人可能以为我们是想钱想疯了,但是你们也看到了,我们今天没涨价吧?没趁机发国难财吧?今晚上估计有很多人吃不上饭,我就想着尽量帮助大家能够吃上一口热饭,现在饭已经没了,我确实没有办法了,还请大家理解。”
想闹事的人在众人的声讨中偃旗息鼓,人群逐渐散去。
天已经黑下来了,整个校园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偌大的足球场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学生们把趁着余震间隙从寝室里拖下来的被子铺在草地上,毫无疑问,今晚只能裹在被子中露宿足球场了。
青春期的男女生混杂在一起,特别是在黑夜,总有说不完的话调不完的笑。巧捷的耳边就有这么一对男女,他们嘀嘀咕咕的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捂着嘴咯咯地笑,搞得她心烦意乱,沸腾的足球场已经安静下来了,巧捷侧边躺着的两三个男生开始发出沉稳有力的鼾声。
她想起了远方的人:这一刻他在干嘛呢?有没有看到四川发生地震的新闻?如果看到了,他有没有想到我?他会不会回来看望他的外公外婆......如果他也在这里,这个夜晚她肯定睡不着觉,和他漫无边际的聊天,即便他睡着了,借着微弱的夜色,静静的久久的望着他的脸庞,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唉,其实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会被难以名状的幸福感包裹,哪怕这幸福是自己伪造的。
上半夜还未过完,足球场上的角落里堆满了大便,垃圾遍地,尿骚味和粪臭味向四周弥漫开来,人们已不敢大口吸气。
凌晨三点过,发生了一次较为剧烈的余震,贴着地皮睡觉的人们这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地球脉搏的跳动。
于人而言,脉搏跳动是生命的体征,而地球脉搏的跳动,则会要了无数人的命,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人是渺小的,但也是伟大的。
在十四点二十八分的同一时刻,上初二的蕙兰和姐姐一样,正在床上安然享受着美好的午休时间,突然被一阵晃动摇醒了,这不跟坐车一样吗?颠来簸去的,还怪舒服。
“咋了?咋了?”有人连忙问道。
“上铺那个,一中午不睡觉,你笑啥呢?床都要摇垮了!”有人不满地说道。
“我一中午动都没动,我还想说你在下铺抽啥风?”上铺的人毫不客气的回敬道。
所有的床铺都在抖动,就连墙壁也在摇晃,房顶上的黑瓦互相碰撞着,像是有人在屋顶翻动,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劲儿了,于是本能的大声喊道:“地震,莫动!”
所有人都被吓得蜷在床上不敢说话,直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钟声,她们才手忙脚乱的穿上鞋竞相跑了出去。
学校前两年就已安上了电子铃铛,而那口铁钟依旧挂在花坛角上那颗梧桐树粗壮的枝蔓上,在空气的侵蚀下,锈迹斑斑。正在敲钟的后勤处主任上身套着一件外套,衣领被卷到了衣服里面,衣角一只高一只低,里面的灰色背心包裹着胸和腹,他的心脏随着地壳的震动而剧烈跳动着。他的下身只穿着一条平角内裤,大概是在忙乱中错把上衣当成了裤子,但他已没有时间更换了,学生们正在午睡呢,不知道他们被吓成了什么样子,更不知道房子会不会垮塌,目前最要紧的是把学生召集到操场上来。
放下铁锤,他又拿出口哨吹了起来,那哨声又尖又急,其他老师也陆续从寝室推门奔了出来。
“地震,快往操场上跑!”嗓门大的老师呼喊着。
学生们顶着一头乱发从各个寝室快速聚集到了操场上,各班班主任数了下人头,一个都没少,这时地震已经停止了,老师们守在操场上,直到家长们来将学生接回各自的家。
吃完午饭,福顺和其他矿工继续回井下作业,有的凿炮眼,有的装车,有的往外运煤,大伙儿各司其职,忙碌而有序。突然间,矿井晃动了起来,所有人都被筛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站立,起初,人们以为是放炮的威力,但放炮只是一瞬间的动静,这一刻,井下到处充斥着轰隆隆的声音,不知道比放炮的威力大了多少倍,却不见有煤渣飞出来。
“不对,是地震!”到底是多活了些年头,矿工中有人很快就分辨出了这非同寻常的颤动是地震。
矿工们心里都清楚:在矿井下,如果发生地震,将意味着什么?恐怕不亚于瓦斯爆炸。
他们丢下手中的凿子榔头铁锨,顺着矿道往出去逃,奈何矿道太窄,单次只能通过一人,排在队伍后头的年轻人吓得屁滚尿流,一时间呜呜的哭了起来,前面的人只能嘱咐他快点跟上,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等待。好不容易逃出矿井,再回转身望去,矿井并没有如意料中那般垮塌,封住洞口。但是从对岸山头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山石滚落,山顶霎时间褪了一层皮,黄色的沙土裸露在外,幸好山腰上的庄稼地起了缓冲作用,不然山石滚落下来,不知道要砸坏多少房屋。
等走到煤厂前面的空地上,那个哇哇大哭的年轻人已经泣不成声了,他以为自己要死在井下。
五月十二号这天早上,芸香吃过早饭就牵着牛上山去苞谷地里薅草了,周围废弃的荒地里,野草莓已经结出青色的果实了,再过十几天,这山坡上又会迎来一波又一波的妇女和小娃,他们端着盆子提着小号塑料桶漫山遍野的采摘这或红或白的果实,果肉的香味招来在天空遨游的飞鸟、在地面爬行的蚁虫,熟透的野草莓如果不及时采摘,会被叮咬被啄食的残缺不全。
野草莓的吃法也不少哩,可以直接入口,也可以和进面团中做成烧饼或蒸馍,吃起来咯吱咯吱的响。芸香已经看好了苞谷地侧面的那搭野草莓了,许是借了苞谷地土壤的养分,长势特别好,遗憾的是巧捷吃不到。
半环地薅完,太阳已经晒圆了,从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牛铃铛声和时高时低的说话声,人们陆续上坡薅草了。李二爷扛着锄头来到了跟芸香只有一沟之隔的地里,芸香笑着说:“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屋里的陈粮够吃几年,咋还要往坡上走?难道地没种够?”
李二爷乐呵呵地说:“嗐呀,这身体还能动就动着,等哪天不能动了就在屋里吃陈粮,这人哪,就是个贱胚子,每天忙着,还不觉得啥,一旦闲下来莫事干,就感觉浑身不舒服,啥病都来了。”
火红的太阳晒到了头顶,晒得人后背灼热起来,约摸到了中午,芸香扔下手中的锄头,走到地边一块大石头上,拿起放置在上面的布袋,打开,取出其中用塑料袋包裹好的蒸馍,这是去吃酒席拿回来的,上面点着两个红色的“喜”字,她撇下一团咬了一口,嗯,又软又甜,味道极好。背后的槭树伸出的枝蔓刚好遮出一片阴凉地落在这块大石头上,这里已经是半山腰了,不远处的溪水潺潺的流动着,一阵清凉的风拂面而过,身子变得轻快凉爽起来。芸香突然想起了牛,她连忙站起来向卸下牛绳的地方张望,牛正埋着头津津有味的吃着草呢。
吃了半块蒸馍,芸香起身下了大石头,走过齐到小腿肚的苞谷地,来到小溪边,扯了个叶片硕大叶面干净的水葫芦叶,把边沿往中间一捏,水葫芦叶便成了水瓢,放进清澈的水潭中略作清洗,再舀起一瓢倒入口中,清凉甘甜,在邻近做活路的人都不会带水,渴了就穿过苞谷地来这里喝凉水。
李二爷坐在自家苞谷地的石梁上吃干粮——两张自己烙的饼,大概是火候没掌握好,烧饼凸起的地方被烤得焦黑。芸香坐在小溪边和李二爷喊着话,头顶有暖阳,身旁有清风,还有人陪着说话,这样的午后,即便疲惫,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从小溪边回到大石头上,芸香感觉渴睡得很,于是趴在膝盖上迷糊起来。以前山上蛇多,人是不敢在野外睡觉的,万一蛇趁机钻进了嘴巴怎么办?自从集市上有人买蛇后,山上的蛇陆陆续续被人逮得所剩无几了。但她还是不能仰躺在屁股下的这块大石头上睡,近处有个李二爷,远处还有不少人在地里说话呢,谁能保证别人的眼睛看不到自己?谁又能保证从别人嘴巴里说出去的话就是好听的?谁也不能保证。
在睡梦中突然想起了牛,芸香猛地醒来,揉了揉眼睛望过去,牛不见了,再揉揉眼睛看过去,牛尾巴在一丛茂盛的青草后面恣意的晃动着。小憩过后,整个人精神了不少,正午的太阳白晃晃的倾泻在大地上,嫩苞谷苗和青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耀眼的亮光,她无暇顾及炎热,走下大石头走到丢下锄头的地方,往两只长满死茧的手掌中吐了口唾沫,然后搓均匀,握着锄柄薅起草来。刚薅了两锄,芸香听见从山脚下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随即感到脚下的地面在抖动,她很纳闷:什么车动静这么大?也不见喇叭声。轰隆声越来越大了,对面的山头上开始往下滚落石头,芸香杵着锄头,被筛得歪来扭去。
“今天这是咋了?”李二爷在地里对着芸香喊道。
“不晓得,不像是过车!”这时候,地面剧烈的抖动了一下,芸香被惊吓得大叫起来:“妈呀,今天是不是地震啊?”
“四川应该不得发生地震。”李二爷宽慰道。
芸香看见苞谷地边缘有个手腕粗的核桃树,连忙跌跌撞撞的跑过去紧紧抱住树干,心想今天莫不是天要绝人吧,遗憾的是丈夫在煤厂上班,两个女儿在学校读书,一家人不能死在一起。溪流源头布满乱石,此刻正在叮叮当当的往下滚落,所幸芸香和李二爷所在的苞谷地上方是密密莽莽的树丛。草丛中的牛被摇得退了出来,惊慌失措的往四下里张望着,然后张开那满是青草味的嘴“哞哞”的叫,远处荒地里的牛回应着。过了片刻,地面不摇晃了,河对岸那个尖尖的山头变得光溜溜的,像人被突然剃了光头,怪难看。不远处有几环庄稼地的石坎垮塌了,垮塌时发出一阵石头相互撞击的干响。芸香看一切恢复了正常,又拿起锄头薅草。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地面时不时的就颤动开来,不过这颤动十分微弱,跟河边公路上过车一样,不足以大惊小怪。直到蕙兰喊她,她才明白刚才那一瞬真的不是过车,而是地震,连忙牵了牛,喊了李二爷朝山下的家走去。
“都地震了,还在山上薅草,你不要命了?”福顺心疼的责怪道。
“我咋晓得是地震?又莫哪个给我说!”
“没文化,真可怕!”
院坝里的石墙塌陷了,打凿过的石头滚落到菜园子里,压得青菜流出绿色的汁液。水泥地面满是宽窄不一长短不同的崭新裂痕,芸香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转角楼挨着的那间屋裂了几条指缝宽的口,屋里的物品被移了位,狼藉不堪。福顺站在院坝里未垮塌的地方,眯了一只眼睛望着房屋,房梁歪了,屋檐上有几匹瓦片吊着。
“妈的,灶摇垮了,锅被砸了个洞!福顺,你们房子有问题啵?”福生在屋后的地里喊着说话。
“暂时莫问题,再摇两下估计就毬了。”
队里的房屋几乎都摇出了问题,晚上,人们凑在一起去柏林里的硬石板上过了一夜,芸香一直睡不着,心里牵念着巧捷,福顺口上说着不会有事,心里却也悬着一颗石头,手机里的电都快耗完了,仍旧打不通巧捷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