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九月初,是新生入学的时候。由于福顺要抢着时间挣钱,领巧捷去中心校的初中部报名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芸香的肩上。天刚蒙蒙亮,芸香就起床生火做早饭了。巧捷在母亲的催促下,也磨磨蹭蹭的勉强爬起来了,跨出门槛时外面正传来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她忍不住打了个睡意未褪尽的哈欠。对于升入初中这件事儿,她并不激动。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顶多读完小学,然后跟父母一样早出晚归的下地干农活,这是绝大多数长辈们的人生路,而在同辈人中,也有不少人步入了后尘,刚辍学那几年帮着父母事桑农,到十七八岁时,自有媒人上门说亲,从中挑个家境殷实人善良踏实的结婚,下一个轮回便又开始了。
芸香把搁在衣柜里的新衣拿出来,用力抖抻展,对着镜子穿在了身上。说是新衣,其实已经穿了两个年头了,这件衣服很合身,颜色也喜庆,她平时舍不得穿上,只有逢集赶场和吃酒席时才穿上,一到家就脱下来叠整齐放进衣柜里。
去学校的路上,芸香嘱咐巧捷报名时盯住老师的笔,看名字写的是否正确,反正她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初中部报名处果然是人山人海,后到的家长们使劲儿往里挤,挤得里面的人直叫唤,校园里的高音喇叭上广播着让大家不要拥挤,但丝毫没有用。芸香带着巧捷在街上找了个熟人的店歇脚,就眼前报名的事儿聊了起来,店老板说:“我娘屋那边有两三个娃儿读完小学,家里就不让读了,还有一个娃儿是打死也不想读书。”
芸香说:“这书读不读是她的事,我们不勉强也不阻拦,她自己决定,她要是愿意读,她读到哪我们送到哪。”
店老板呵呵的笑着说:“就该多读点书,你看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挣钱难得很哪,巧捷成绩又那么好,使劲儿往下读,争取以后走出这大山去大城市,再也不要回这穷地方了。”
芸香意味深长的看了巧捷一眼,说道:“那倒不能,就算她以后本事再大,这儿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谈得起劲时,文炳大汗淋漓的跑过来直接掀开冰箱拿了瓶冰冻饮料,芸香喊了声文炳的名字,文炳猛地抬起头连忙跟表婶打招呼,还说学校里的人不多了,让她们母女俩赶紧过去报名。
巧捷走在前面,进入校门径直走向此刻无人的报名处,负责接待的是个男老师,这老师看上去高高瘦瘦的,坐着的时候也比旁边的老师高出半个脑袋,但他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像是个刚踏上工作岗位的应届毕业生。
巧捷报了自己的名字,芸香站在旁边正在数钱准备缴书学费,而坐在面前的老师却不动笔头,望着巧捷愣了几秒钟,“都这么高了,咋还要读书?”
芸香虽说听不懂文人墨客的话,但这种白话她领悟起来并不困难。
“咋地?是不是需要回去锯一截啊?”芸香反问道。
老师立马意会到刚刚这话问得确实没水平,边解释边办完了巧捷的报名手续。随后,巧捷在校园里逛了一圈,真的很不可思议,她已经告别了两层楼房的小学校园,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初中部的教室在新修的教学楼上,初秋的阳光斜斜的打在楼面洁白的瓷砖上,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走廊里有老师两手插着裤兜边哼歌边潇洒的向下走,操场上有一群男生追逐着向教学楼跑去,看样子是高年级的学生。
第一天只是报名和缴费,第二天才正式到校开始新的学期。
一想到要住校,至少有五天的时间不能回家,见不到父母,巧捷的内心感到很不安。报完名回到家,她分外主动的做家务,太阳落山时,她坐在院子里望着夕阳和晚霞出神。天色渐暗,她把目光能及的地方认真的看了一遍,包括每个房间里的物品,她的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不舍。晚饭后,福顺和芸香跟往常一样看了会儿电视就哈欠连连的睡觉去了,巧捷在父母的催促下也回屋睡觉了,可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分不清是激动还是难过。
第二天早上,福顺扛着芸香陪嫁的小木箱,提着铺盖卷送巧捷去学校,庆幸的是,至少还有琳琳和文炳陪同,琳琳从家走的时候在偷偷的抹眼泪,文炳倒是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到校后,又是一阵哄挤。福顺和福生把小木箱和铺盖卷放到指定的寝室,又给了巧捷和琳琳生活费,并嘱咐她们不要想家,夜里警醒些。巧捷望着父亲离开的背影,眼泪不自觉的就流了出来,她拉着琳琳偷偷跟在父亲的后面,找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一直注视着两位父亲渐去渐远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拐弯处,再也看不见,她们俩才慢慢的走回了学校。
这个寝室有些年头了,墙是黄土筑成的,顶端的裂缝有二指宽,初一年级二班的女生都被安排住在这里,一共有二十几人,每张上下铺住四人,上下各住两人。一进寝室就闹哄哄的,不由分说,巧捷和琳琳住一起,他们俩铺好床就出去了,本打算去教学楼的楼顶看看,却在操场中央看见了神采飞扬的熊老师,巧捷激动的跟他打招呼:“熊老师,你咋也在这?”
“我被调来教初中。”熊老师乐呵呵地说。
“真的?你不会继续教我们吧?”巧捷激动得恨不得让全校都知道熊老师教过她。
“初二缺物理老师,我先过来教着。”
巧捷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熊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这里的老师都很好,上初中了,你要继续保持哦!”又看着琳琳说:“你们俩还能做个伴,老师上初中那会儿得去县城,一个人都不认识,过段时间就好啦!”
熊老师转身去了教学楼,巧捷还在回味他刚才的话,突然被人撞得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她气得想骂人,转头看时,只见撞他那人一脸的歉意,连连说着对不起,有个抱着篮球的男生朝着他们俩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运着球追前面的人去了。
眼前这个男生穿着一件白衬衣,衣角扎进了蓝色牛仔裤中,白色的球鞋因为刚刚的碰撞有了一些灰尘。他看起来和别的男生不太一样,衣着打扮像老师,偏成熟,但看着比同龄人舒心。巧捷瞟了眼自己的衣服,再说没关系时底气不足。
爬到五楼的阳台往下看,只觉得晕头转向脚底发麻,巧捷立即捂住眼睛缩回脖子,“我有高血压,我恐高!”
琳琳试探着往下看了眼,也立即缩回了脑袋,“我也有高血压!”
这时候广播响了起来,让初一的新生全部到二楼的教室,老师有事情安排。巧捷和琳琳到教室时,教室里已经有三四个男生和两个女生打成一片了。学生们蜂拥而至,可过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全部坐定,拟定的班主任指挥着班上的男生把课本发到了同学们的手上,然后又初步拟定了班委干部。
第一次上晚自习,大伙儿都如坐针毡,班主任守着的时候就拿着发下来的教科书翻来翻去做样子,就连巧捷这样的乖学生也在装模作样的翻音乐教材和体育教材,班主任一出教室就哄闹起来。好不容易熬到下晚自习,走回寝室,里面已经热闹非凡了,巧捷和琳琳换上拖鞋去外面洗了把脸,又冲了脚,回来就和衣躺在床上了,直到熄灯后,她才坐起来脱掉衣服,只留下小背心。巧捷性情安静,琳琳也不热烈。
被执勤的老师和纪检部的学生警告了好几回,寝室才算安静下来。巧捷难以自抑的开始了想家,她想象着如果没有离开家,这时候的她在干嘛,父母和妹妹又在干嘛,她甚至很想念屋后圈里老是“唧唧”叫的猪仔,和又肥又壮的大黑牛,还有那到处刨食的鸡群。想着想着眼泪就浸湿了被褥,鼻涕也淌了出来,为了不让别人觉察,她耸了耸鼻子,接着干咳嗽了一阵。夜已过半,寝室里的呼噜声磨牙声打屁声和叽里咕噜的梦话声此起彼伏,巧捷翻了个身,床底下传来老鼠“吱吱吱”的叫声,她又刻意咳嗽了两声,那几只老鼠才争前恐后的叫着跑远了。整个晚上都是迷糊的状态,早晨清醒时,天已经亮开了。正在犹豫要不要起床,校园里的上空响起一阵急切的铃声,接着高音喇叭上播放起了《运动员进行曲》。寝室里的女生全都一跟头爬了起来,手乱脚乱的梳洗,然后结伴跑向操场做早操。
早读结束,同学们一哄而散的回寝室吃早饭了。临走时母亲们专门烧了馍炒了咸菜,这些学生娃拿到学校放在小木箱里每天早上吃,一学期下来能节约不少钱,这不是极个别学生这样做,到这上初中的学生基本上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一进寝室就看到有好些女生聚在一起唧唧喳喳的讨论着什么,巧捷好奇的凑进去,原来是下床的被套被老鼠咬破了好几处,当事者气得暴跳如雷,恨不能把那些可恶的老鼠剁成肉酱。
第一节是语文课,上课铃响后,一位年纪稍长梳着偏分头的男老师腋下夹着教科书慢条斯理的走了进来,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开始了第一课《在山的那边》的学习。他先是示范性的读了一遍课文,巧捷听着听着就想起了父母在山间地头劳作的模样,鼻尖一酸,眼泪不争气的涌出了眼眶,她连忙把书本竖起来,抬起手背迅速拭去泪痕。
“同学们,发挥你们的想象,在山的那边,会是什么?”语文老师问道。
“还是山呗!”有人小声答道。
“对,这是一种答案,你们再想象一下,在山的那边还会是什么?”
语文老师望着全班同班,希望能找到积极思考主动回答问题的学生,可这时候的学生,都不约而同的埋着头,恨不得将脑袋缩到肚子里去。
课间,巧捷撑着脑袋趴在书桌上发愣,第一次尝到思念的苦楚,这些天总是会猛然想起家,随即潸然泪下。只有脑袋放空时,思念的痛楚才会减轻很多。
初中分班时,巧捷和琳琳被分到了二班,文炳被分到了一班,突然和父母分开独立生活,两个女孩都很不习惯,更没闲心去管文炳过得好不好。这时候,巧捷看到文炳左手搭在旁边男生的肩膀上,和周围人有说有笑的从走廊上经过,巧捷的思绪立马活跃起来,不禁想到:跟他勾肩搭背的那人不会是开学那天撞她的那个男生吧?不知为何,心里竟不自觉的轻微颤抖了一下。她站起来几大步走出去想要看个究竟,才走到门口上课铃就响起来了。
第二节课后是课间操,巧捷注意到文炳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面,趁着体育老师跟其他老师谈笑风生,文炳在和另外两三个男生在不停的搞小动作,不是站着不动,就是突然大幅度的做操,或者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到前排女生的背后,等到她转身时,吓得直喊“妈呀”。这伙男生里面就有开学当天撞她的那个男生,但他似乎只给文炳他们出馊主意和放风。巧捷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就像是六七十年代闹饥荒时突然发现家里还有小半袋粮食。
巧捷想着碰见文炳的时候问问,课间操结束后,她跟着人群往教学楼上走,孰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转过头去,看到只有文炳一人。
“咋样?习惯了没?”文炳关心的问道。
“还没。”巧捷底气不足的答道。
“不会在偷偷的哭吧?”文炳伸长脖子打量着巧捷的眼睛,巧捷迈过脸去不让他看。“好啦,其实住校也挺好的,虽然像老鼠见不着猫,还怪想念的,但是你看看,这学校里面的人是不是比我们那破小学校多多了,和他们多接触接触,你会发现你根本没时间想家,甚至连学习的时间都没有。”
“你是男生,我跟你不一样!”巧捷低声说。
“对对对,我忘了,我一玩起来连自己叫啥名字都能忘,更别说想家这号事了。这样吧,以后要是想家了就跟我说,不要自己偷偷的哭,我别的本事没有,但是逗人笑对于我来说还是不难。”
从小一起长大,在巧捷的记忆中,文炳一直都是个调皮捣蛋的小男生,不过他从来不拿巧捷取乐。这是他第一次一本正经得像个小大人,着实让巧捷吃了一惊。
“诶,”巧捷突然想到穿白衬衣的那个男生,不自觉的调整了站姿,脸上的表情也焕然一新,“跟你一起的那个穿白衬衣的男生是哪个呀?”
“李萧逸,咋地,你认识他?”
“不不不,不认识,我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巧捷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紧张的解释,所幸文炳也没继续追问。
就在这时,李萧逸从后面追了上来,喊着文炳的名字,巧捷生怕文炳当着她的面把刚刚询问的事情给抖了出来。李萧逸看了巧捷一眼,巧捷忽然感觉脸烫得很不自在,但谁都没有开口跟对方打招呼。
晚自习时,教务处主任进教室来通知全班同学,原先的班主任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卸职,现在由程老师负责大伙儿的学习和生活。教务处主任退出教室后,传说中的程老师终于甩着胳膊走了进来,他身长体胖,每走一步,教室里都会发出轻微的震颤。由于主任已经替他做了简单的介绍,他一进来便开门见山的讲“纪律的重要性”,要全班同学放下手中的书和笔,双手背着静坐了三节晚自习。
就寝时间,女生寝室一时怨声迭起,纷纷感叹这回是遇到老虎了,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有多难熬,有的甚至已经动了熬不下去就辍学的念头。
巧捷住校后,福顺和芸香常常感到莫名的失落,像是一道美味佳肴偏偏忘了放盐。收工回到家,再也看不到蕙兰追着她满院子的跑,急得她“妈、妈”的喊个不停;也看不到她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慢悠悠的看山形看夕阳的情景……起初留饭时,芸香总会糊里糊涂的多留一份,走到没人的地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蕙兰也精神萎靡了两三天,幸好邻居家还有同龄的玩伴。安静的巧捷住校后,家里猝不及防的冷清了一截。
开会领着文静走亲戚去了,慧芳像突然生病了似的萎靡不振,站着时是一桩,坐着时是一墩,动也懒得动,看见芸香,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便倾诉起对于子女的思念,慧芳说:“人哪,就是贱胚子,文炳在屋里不听话,我有时候牙齿咬得干响,巴不得他快住校我好过两天清净日子,可这真的去住校了,没人挡路了,没人拌嘴了,反倒不习惯。”
“刚开始都不习惯,说不定他们在学校还偷偷的哭呢。”芸香说。
“你说的是你们家巧捷吧,文炳就算了,我还不晓得他,嗐,估计在学校里跳得八丈高,反正妈老汉儿管不着,哪还顾得想我们这些人。”
早读课,初一2班的同学们正在摇头晃脑的读《在山的那边》,门口的同学虽也在读书,眼神分明时刻提防着教室门口,生怕班主任程老师一进门就吓破了胆。然而,整个早读课期间,始终没见到程老师的身影,只有语文老师端着课本在教室里绕着过道自顾自的朗读着。这语文老师看着不起眼,但治学严谨,上课前不但要备好课,还会把文章朗读得滚瓜烂熟声情并茂。
下午班会时,同学们提心吊胆的等待着程老师进教室,这次进来的依然是语文老师,同学们都很诧异的望着他,他不紧不慢的走上讲台,宣讲道:“我知道大家在好奇什么,没错,以后我就是大家的班主任,程老师被调到别的学校去了,往后大家不管是在学习上还是生活上遇到困难,希望大家能够想到我,我和你们一起面对。记住,张老师不只是语文老师!”教室里瞬间一片欢腾,分不清是在欢呼程老师的离任还是张老师的接任,或许两者都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