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级的时候,新学校已经修建完工了。搬到新的宽敞明亮的教室,同学们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整个村的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按顺序一字排开,学校顿时热闹了许多,上课的时候能听到别的老师扯着嗓子讲课的声音。新学校离另一家煤矿极近,坐在教室里就能看到运煤斗从缆绳上缓缓的滑下来,到底部时,被一根干木桩一撞,随着“噹”的一声,一斗煤就准确无误的卸在了煤仓里,稍作休整后,这卸空了的煤斗又被匀速拉回了矿井口。福顺就是在这家煤厂上班,所以巧捷会格外留心这个循环往复的煤斗,她常想:刚刚卸下的这斗煤会不会是我父亲挖出来的?
秋季雨水多,九月中旬,接连下了两天暴雨,河里的水眼看着长高变浑,河岸两边墙头上的杂草、树梢的枝干被冲刷得光秃秃的,在回旋的浑水里忽高忽低的跳跃着,浑黄的水面上偶尔浮过一堆干树杈,或者一根面箔粗细的木材,偶尔也会浮过一堆烂渣衣裳,或者一头不幸的猪仔,一颠一跛的随着水流飘远了。每逢下雨天,人们下不了地,也出不了门,竹坪坝的人除了种地,去哪里都需要趟过门前的这条河。而在过去将近百年的历史里,人们对这河里的水几乎束手无策,暴雨过后天放晴,队长王大年会指派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拿着钢钎撬几块大个儿的石头,抬到河中央放稳当河步石,要是河里涨了大水,人们只有眼睁睁的看着河步石被冲走,等水稍微消退些,不管男人女人,走到河边一律脱鞋卷裤腿,小孩子自然全都趴在大人背上运过去。这趟水可不是两只脚迈进水里往前走就行,尤其是趟这暴雨过后浑浊的河水,如果眼睛一直盯着波涛汹涌的水面,很快就会晕倒在水里,所以过河的时候既要看住水找路,又不能被这涌动的河水纹路迷惑,而且要逆着水往斜上方走,若是让水得了势,极容易脚下踩不稳。起初,大人驮孩子过河的时候,孩子们在背上不停的喊着我好晕,大人马上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看近处的人或远处的房屋。
早些年,人们就设想过架一座吊桥,从根本上解决队里人雨天出行的问题,可这资金迟迟不到位,两岸的桥墩已浇筑了四五年,绷直的铁索绳表层朱红色的铁锈掉了一层又长了一层,夏天干旱时,河里的抽水泵已开始“突突”的响个不停,可这座吊桥,始终一副空架子。
早晨一起床,福顺就去河边看水势,水声轰隆隆的响着,就像天边的闷雷,水浪嚣张的翻腾起来拍打着两岸,河对岸的马路被冲垮了好几个缺口,雨还在啪嗒啪嗒的继续下着,这河自然是过不去了。福顺转身去了福生家,恰好开会也在,都在为孩子如何去上学的这个问题而焦心,全班也只有他们这三个孩子能被河隔断,甭管他们去不去,学校必然照样上课,落下的功课他们当家长的能补个五六成,但哪有老师讲解的透彻?再者,这还会给孩子形成一个定式思维——下雨就不用去上学。三位父亲思索了片刻,最终决定一起护送三个娃绕平时挖药材走的山路去上学,最后依旧要过一道支流,但这道支流很窄,在煤厂外,而且上面有一座小木桥。
吃过早饭,三个孩子身上裹着油纸头上撑着伞跟在父亲们的后头,先从一片苞谷地边沿穿过,没过头顶的苞谷秆上全是水珠,碰一下,滴得浑身湿哒哒的,福顺走前头,手持一根竹竿,边走边把前面的庄稼苗儿上的水珠轻轻拍落下来。这样走了一段,就到了陡峭的石板坡,这坡度不低于六十度,石板的缝隙里长满了树丛,形成一片不够连贯的郁郁葱葱,植物的生命力不容小觑,在这一带,经常能看到长在悬崖峭壁上还很茂盛的树木。福顺抓住树梢,身子轻轻一跃,就跳上了一道坎,然后转过身来接开会和福生托起来的孩子,就这样跳一坎回接三次的走完了这段石板坡,回头看见路过的树梢从几乎都被坠弯了腰。接着又走进一片十分茂盛的树林,由于泥土松软,糊得满鞋满裤脚都是,三个孩子不理会这些可恶的泥巴,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树木,搜寻着哪个树桩上长出了木耳,还没发现木耳,倒是看见了地上有几个颜色鲜艳的蘑菇,文炳兴奋的跑过去伸手要摘,开会连忙大声喝住,并告诉他颜色鲜艳的蘑菇有毒。
随后又挨着庄稼地走了半个时辰,文炳走路一向是东张西望,走着走着,踩上了一坑黄泥,脚是拔出来了,鞋还在泥里,开会为他捡了好几次鞋才走出庄稼地。过完桥再往前走几步路就到了学校,这时已是上午十点。三个孩子蹑手蹑脚的走向教室门口,教室里黑咕隆咚的,隐隐能看见四五个同学坐在里面,其他同学都还没来,他们如释重负。福顺、福生和开会径直走到熊老师的办公室,想给老师打个招呼,顺便解释一下孩子们今天早上迟到的原因。熊老师的办公室紧锁着,正在他们纳闷的时候,熊老师拄着一根木棒从煤厂的方向走了过来,他的脚上蹬着一双及膝的直筒雨鞋,裤子湿到了大腿处,看那模样,极像个刚刚从水田里爬出来的农民,他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这水太大了,来的路上全是水,早知道就直接住在学校好了。三位父亲把孩子交给老师,接着去煤厂看了个大概,井下漫进了水,矿上看守的人说还要过些日子才能正常上班,他们就沿着原路回了家。
熊老师看教室里只来了七八个同学,又往其他几个教室里看了看,别的班也都是零星的坐着十来个同学,冷冷清清的,同学们也都无一例外的裤子湿了半截,衣服湿了一大片,虽是刚进入秋天,但山间的雨水将气温降下去了很多,就那样定定的坐着,很快便觉得有些冷。这场雨下得太猛了,不知道是发电站被冲毁了还是路上的电桩被冲倒了,停了电,到处一片阴暗,教室里更是黑漆漆的,这哪能上课?趁机讲鬼故事还差不多。
熊老师把班上的学生全部叫出来,领着他们直奔操场角落里的食堂去抱木柴,然后在自己那间办公室与卧室合二为一的屋子里把火炉烧了起来,木柴在火炉里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浓浓的白色烟雾从拐角的圆筒铁皮烟囱里冒出来,在细密的雨帘里直往上窜,还没飘过山尖就渐渐消失不见了。同学们从教室里端来自个儿的小板凳围着火炉坐成一圈,搬到新学校的同时,每个班的同学都用上了父母或亲手或请木匠做的独立桌凳。烤了一会儿,每个人的身上升起白色的雾气,衣服裤子慢慢被烘干了。
眼看着到了午饭时间,熊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商量了一下,干脆去食堂用大锅做饭,顺便把这些学生的也做上,反正整个学校也就来了将近四十个学生,而且这些学生大部分是离学校很远或者隔河的,反而是那些离学校近的一个都没来。学生们一听到这个消息,立马沸腾起来,恐怕自古以来,老师主动给学生做饭吃的待遇并不多见,这座学校也一样,平日里吃午饭的时候,老师们会端着碗出来晃两圈看看学生的情况,他们碗里的饭菜色香味俱全,有时候简单煮碗面也令人垂涎,对于这些每天吃干粮吃剩饭的学生来说,这种食物的诱惑还是相当大的,只是没人敢说出来。
老师把学生按班分组,一部分人负责运柴看火,一部分人负责择菜,一部分人负责清洗食堂里的碗筷,当然,刚入学的一年级学生太小,他们只要不挡道就行了。别看这二三年级的学生年龄不大,干起活儿来还有模有样的,不用老师过多的操心。学校里的老师是清一色的男同志,但做起饭来毫不含糊,他们之间的分工也很明确,有的切菜,有的炒菜,有的看学生,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年纪颇大的唐老师笑眯眯地说:“别看是群童子军,只要有粮食,肯定是饿不着的。”然后又转头对着低年级的学生们说:“以后你们会学一篇文章,叫《鲁兵逊漂流记》,讲的就是野外求生,很有意思。”文炳条件反射的问道:“要背吧?”唐老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就晓得你娃害怕背书!”
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很多同学不自觉的咽着口水吸着鼻子。
终于开饭了,由于食堂里的木板桌太高,学生们只能站着吃,这些菜其实和平时在家里吃的并无多大差异,奇怪的是竟然比家里的饭菜诱人得多,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老师们端着碗边吃边照顾学生,对于那些将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夹菜的、打扰别人吃饭的同学要予以及时制止,而对于那些腼腆害羞的,则要关心他们有没有吃饱。尽管老师这样不断的巡逻着,但吃完饭还是跟打完仗一样,桌子上地面上到处都有菜叶米粒。在老师的组织下,学生们排好队开始洗碗,唐老师教导大家:“吃完饭要自己洗碗,要从小学会自力更生,另外,以后吃饭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把饭和菜洒出来,更不要剩饭,你们不是学过《悯农》这首诗吗?你看你们的父母种庄稼多辛苦,你们从小就要做个节约粮食的好孩子!”
下午天放晴了,暴雨过后的天空格外的干净,太阳在游弋的云层后面忽隐忽现,地面上出现一片片大小不一的太阳光斑,随着云朵的移动而跳跃着,很快便连成一大片。人们纷纷眯起眼睛,对这突然出现的光亮有些不适应。
学生还是这么多,依旧不能上课,就算今天讲得再生动再透彻,明天都得重新讲一遍。唐老师年纪稍大,教学经验丰富,又是当地人,在当地颇有威望,别的老师也敬重他。他略作思考,提议让各班学生到操场上无积水的地方集合做游戏,先是自愿讲故事,然后是猜谜语,各位老师也都把看家本领使出来了,被其他老师怂恿着唱歌跳舞,学生们跟着起哄,熊老师唱歌的时候脸都憋红了。老师们没了往常的严肃,师生融成一片,其乐无穷。
河里的水消退了很多,浑浊的水流变成了浅绿色的水流,但依旧气势磅礴。下午放学回去,路上有好几处垮塌了,只剩下可以搭放两只脚的窄路。缺口处有两三个干部背着手在勘察路况,看见有孩子路过,便嘱咐道:“娃儿们,慢点儿,往里面走,莫踩边上,边上是虚的,小心一下溜到河里去了。”这些孩子虽然也认识这些干部,但毕竟没打过交道,即使他们平时总是笑嘻嘻的,但总让人觉得不自在。出于礼貌,便嗯嗯的答应两声,两眼只顾着前方就走了。
村里的干部隔三差五的下到每家每户来做工作,有时候乡上的干部也会亲自下来视察,走到农户家,先把房子从顶看到底,再从底看到顶,然后说现在农村统一规划,屋顶的脊梁两侧要一致用石灰涂成白色,房梁末端要用砖瓦砌成两个翘脚,就像两只展翅欲飞的燕子,屋顶露出的椽子棱条要用油漆涂成猪肝色,房屋侧面和后面的砖墙或者土墙则要用雪白的石灰粉刷一遍。这是费时费力又费钱的工作,老百姓口头上答应着,等干部起身离开后就忍不住抱怨道:“哪有闲钱整这些玩意儿!”即使心里再不愿意,终究也扛不住干部们三天两头的催促,有好些人家已经默默的动了工,谁也不愿意当这个钉子户公然与政府为敌,一段时间之后,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花脊梁,粉壁墙”,不知不觉间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人们聚在一起摆闲龙门阵的时候,会情不自禁的感叹两句:你莫说,虽然搞这玩意儿没啥实际用处,但这房子好像确实好看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