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七拐峡峡口的煤矿厂开了。
早在六七十年代——社会大生产的时候,七拐峡一带的村民们就用锄头刨出了许多又黑又亮的块状东西,使劲敲一下,便碎成了一地的残渣,有人说这东西是“煤炭”,能燃烧,果然,这黑不溜秋的东西在柴火堆上熊熊的燃烧起来了,不过不像柴火那样四处迸裂火星,假使躲闪不及时,衣服上霎时就能留下洞穿的窟窿眼,好好的衣服转眼间就成了残缺货。而煤炭不一样,若把柴火比喻成泼辣妹子,那炭火就是大家闺秀,安静的在火坑里燃烧着,温柔的暖和着烤火的人,只是这火烤久了,就会觉得胸腔闷得透不过气来,浑身绵软得像根煮熟的面条。而那时候的人们一心一意的忙着砸锅炼钢铁,连脚底下挖出来的乌龟化石都不觉得奇怪。
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县上终于派来了煤炭勘察队,据说七拐峡对切的两座大山里面潜藏着成千上万吨煤炭资源呢,于是县上又投资修了公路建了厂房。这一年终于开矿挖煤了,矿工们都是当地的年轻小伙子。整个乡的民众都为县上投资开办煤厂而欢呼雀跃,终于不用涉足千里冒着万险去挣钱了,现在跨出门槛就有活路,既能照顾家里老小种上庄稼,还能挣到不少钱呢,这可是前人不敢想象的事情。
可挖煤毕竟是钻黑洞的体力活儿,一天下来需要消耗不少体力。最开始煤厂没有澡堂,每天下午,人们都能看到凹凸不平的公路上有一群黢黑的人在步履匆匆的行走着,他们衣衫褴褛,浑身沾着煤渣,要不是高矮胖瘦和走路的姿势各不相同,旁人很难把他们与名字对号入座。家里人估摸着他们快到家了,就点火烧一锅开水,等他们到家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再吃完留在灶台上的饭,接着又精神十足的下地干活了。
这样的日子,劳累、忙碌而又十分快乐。
1997年秋天,对于巧捷、文炳和福生家的琳琳来说,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这一年,他们要上学了。
家里人早在两个月前就买好了书包,他们背着书包兴奋的跑着跳着,笑得合不拢嘴。
9月1日这天早上,芸香早早的爬起来做好饭,巧捷在母亲起床后也很自觉的爬起来了,穿上父母给准备好的新衣服,坐在饭桌前喝完稀饭,就跟着父亲起身了,文炳和琳琳都背着书包站在村口等着她,开会和福生在旁边闲聊着。
三个孩子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三位年轻的父亲在后面迈着大步互相调侃。开会看了福顺一眼,又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这让福顺感觉很不自在,便问道:“我是不是脸没洗干净?是的话我马上去河边再洗洗,上学第一天不能给娃儿丢脸。”
福顺话刚落地,福生和开会一齐用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盯着他,看得福顺心虚了一截,开会这才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你的裤子咋那么短?”
福顺低头一看,果然,身上的这条裤子裤脚才到小腿肚的位置,他把手伸进裤兜里一掏,掏出一片卫生巾,开会和福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福顺略感尴尬,但幸好是一块儿玩泥巴长大的熟人,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这时候,开会拿出随身携带的镜子和梳子,把他那梳得油光闪亮的大背头又整理了一遍。
走到学校的时候,操场里面已经有许多家长牵着孩子在等待着报名,有的孩子疯狂的跑着跳着,有的孩子安静的跟在家长的后头,还有的孩子在操场上哭闹,哽咽着说不读书,要回家放牛喂猪。文炳早已和陌生的小男孩玩开了,巧捷和琳琳安静的站在操场边沿等着父亲的号令。
说是学校,却是有些牵强,从前的学校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成了危房,新的教学楼正在筹备建设当中,这一年招收的新生只能暂时在村委会借来的教室里上课,这两间教室是煤厂闲置的食堂,最里面是一台安着两口锅的砖头水泥灶,其余空地上整齐的排列着长条桌子和板凳。
两位面孔陌生的年轻老师和一位在村上名望很高的年长老师从朝阳中走来了,操场上的家长们纷纷站直了身子,拉扯着自家的孩子,朝着教室门口的报名处走去,自发的站成两列。
福顺牵着巧捷已经排到了第三位,正在报名的是个左腿稍微有点跛的中年男人,他拉着看起来有点猴精的儿子。年轻老师抬起头来问道:“叫啥名字?”
“王小明。”中年男人连忙笑哈哈地说。
“几岁?”年轻老师手握着钢笔盯着学生报名登记表,等待着填写年龄,便没再抬头。
“七岁!”中年男人脱口而出。
“户口薄拿出来我看一下。”
中年男人把装在衣服夹层里面的户口薄小心翼翼的取出来,然后用右手食指在两片干裂的嘴唇间蘸了些唾沫,再战战兢兢的翻到王小明的那一页后,递给了年轻老师,老师皱着眉头看了一下,又抬起头来看了看王小明,疑惑的问道:“户口薄上的年龄是10岁,到底几岁了?”
中年男人弓着腰,连忙给老师解释道:“老师啊,是这样的,这户口薄上我故意给他报大了三岁,怕他以后结婚早,年龄不够!”
年轻老师这下倒是被逗乐了,眯起眼睛笑呵呵地说:“你想得还真周到!”
收完钱就轮到了福生给琳琳报名,福生紧锁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人生,老师照例问孩子的名字,福生吞吞吐吐的说:“小名叫琳琳,大名忘了起!”
“你们还真行,娃儿名字都能忘了起。”年轻老师有些无奈,“要不叫周晓琳吧?”老师又提议道。
“周晓琳?”福生重复着念叨了一遍,心中思索着这名字的可行性,“中间有个晓字,这不行,以后她会没出息的,就叫周琳琳吧!”
琳琳报完名后,年轻老师叫下一个,福顺把早已准备好的户口薄和学费递到老师面前,并报了巧捷的学名,年轻老师好奇的打量着这父女俩,福顺的心里有些发毛:莫不是在看我的裤子吧?
“娃儿都这么高了,咋才送来读书?”年轻老师问道。
福顺松了一口气,但随之浮上心头的是想笑不能笑的尴尬,“只长个子不长肉,长得高不影响读书吧?”
“那倒不影响!”年轻老师回答道。
福顺回过头去一看,干瘦的巧捷确实要比其他孩子高出半个脑袋,大概是基因的缘故吧。
接下来轮到文炳报名,老师还没问话,文炳倒是先开了腔,“老师,你叫啥名字?”“老师,你几岁了?”“老师,你为啥要戴个眼镜儿?”“老师,你在哪住?”一连串问题像机关枪开炮似的不断迸出来。
开会羞得脸都红了,连忙喝住眨巴着小眼睛一脸好奇的文炳,“你是老师还是咋的?哪儿那么多问题?”
年轻老师连忙摆摆手,说:“这孩子不怕生,是好事呢。”
都报完名后,三位年轻的父亲又领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往家走,路上前前后后的也有些家长领着孩子在或匆忙或悠闲的走着,文炳走不动了,就掉在队伍后面耍赖,这时候,周志锐开着拉煤的大货车路过,停在他们面前,探出脑袋来说:“上车吧,我刚好要回趟家。”
副驾驶位置上坐着马二姐和他们的女儿,一年前,马二姐又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孩儿生得一副乖巧模样,让青年丧幼子的周志锐夫妇俩渐渐的从悲痛中缓和过来了,可这小姑娘和天儿生前截然相反,她不爱动,也不哭不闹,大人带起来倒是很省心,可时间久了,周志锐又产生了新的疑虑:这孩子是不是哑巴?出门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心里更是多了顾虑,于是就带着女儿到处求医问药,生怕女儿再有个三长两短。一眨眼孩子也一岁多了,艰难的学会了走路和说话,但她平时总喜欢安静的坐在板凳上,不怎么说话,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周志锐夫妇依旧带着女儿到处探寻民间神医,同时还打卦问神,替女儿找了干爹干妈,这个干爹可不是看谁有钱有势力就攀附谁,算命的先生让周志锐在某天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去集市的桥头上等着,路过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孩子的干爹,他能保佑孩子顺利渡过人生中的劫难。每年的观音会更是不会错过,全家带着女儿去观音洞里焚香烧纸虔诚祈祷。然而即使是海水,也经不起瓢舀,原本富裕、高人一等的周志锐家慢慢也就垮塌下来,平日里让人敬而远之的自信也不见了,逐渐的就又和村里人打成了一片。周志锐是个头脑精明的人,看见乡镇上开了煤矿企业,就跟着大舅子学了驾驶拿了证,又在娘屋的帮扶下买了一辆大货车,跑起了往城里运输煤炭的业务。干这行技术活儿,有时候路被水冲塌或被压垮了就得呆在车里等上好几天,但收入是很可观的,队里有不少年轻人羡慕着呢,但买得起大货车的人家还很少。
开会抬脚一踩一跃就跳进了货车车厢内,他伸出两只手把三个孩子接进车厢内,这是孩子们第一次坐车,激动得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他们站在车厢里咿咿呀呀的不知所云,又从围栏的缝隙里往下看,仿佛全世界都被踩在了脚下。周志锐发动引擎,货车剧烈地晃动了几下,三个孩子连忙蹲下来拉住各自父亲的裤脚,由于福顺今天穿的裤子特别短,巧捷只能拽着他的袜子边沿。货车后面扬起一片黄色的尘土,拐过一道弯,再翻过一座梁,在沿着河流的公路上缓缓前行着。巧捷情不自禁的唱起祖母教她的《上学歌》,文炳和琳琳也附和着唱了起来。
周志锐把车停到了路边,福顺跳下车准备接车厢内的三个孩子,不料这时听到巧捷嚎啕大哭起来,他又纵身一跃跳进了车厢内,忙问巧捷咋的了,巧捷指指膝盖,抽噎着说:“站不起来!”文炳和琳琳在旁边怜悯的看着巧捷,他们很想去帮助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帮。福顺揉着女儿的膝盖,福生跳下车,把三个孩子接了下去,巧捷还是不能站起来,她一直蜷着双腿,下车以后就浑身僵硬的蹲在地上。福顺把她抱起来放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然后坐在旁边继续帮女儿揉搓着膝盖,并安慰女儿说过会儿就会好的,巧捷慢慢的止住了哭泣,并试探着站了起来,父女俩目光对视,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回到家,看见芸香正在午睡,巧捷走到床边叫个不停,芸香睁开惺忪的睡眼,巧捷兴致高昂的给母亲讲今天报名的所见所闻:老师是啥样的,别的学生是啥样的,还有回来的时候坐货车的经历,那种颠来簸去的感觉在她小小的心灵间产生了震撼和向往,她已全然忘记了膝盖痛得站不起来的事儿了。
“你咋也在屋里磨洋工?”福顺假装不满的说。
芸香反应倒也很快,“你把我裤子穿走了,我没裤子穿,就只能在屋里睡瞌睡了。”
听到这让人意外的答案,福顺愣怔住了,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你可以穿其他裤子啊!”
“昨天晚上我就决定今天穿这条裤子了,哪个晓得你一早就给我穿走了,所以我没裤子穿,你叫我咋去做活路?”芸香一摊双手,做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福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芸香的脸突然严肃起来,开始数落福顺:“你咋不穿巧捷的裙子去呢?让全村都晓得巧捷有个连哪条裤子是自己的都不晓得的爸爸……是我的话,羞得没处藏。”
“小娃记不到这些事的。”
芸香进屋去端出准备好的午饭,一家人吃过饭后就下地干活去了,巧捷拿着表哥明明用过的教科书,坐在田边认真的看了起来。
在农村的生活中,读书对于初入学的孩子来说,的确是个重要的转折点,因为从此以后,他们不只是和家人邻里小伙伴打交道,也不只是简单的去完成父母交代的家务活,他们还要学会承受离开父母后思念的煎熬,学会和老师及更多的同龄人相处,学会去用心聆听用心铭记用心领悟。而对于家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会读书的就一直往前读,不会读书的读完小学或初中就辍学回家,干几年农活到了年龄就结婚生子。所以,学前教育几乎是没有的,读书得看个人造化,年幼的孩子最早学会的恐怕是做饭、洗碗、割草、喂猪,是自食其力。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巧捷就跟着去矿上的父亲去上学了。走到学校,昨天填写报名资料的那个年轻老师正在组织学生进教室,一个一个的把他们安排在座位上,一条板凳的两边各坐一人,巧捷旁边坐着的是王小明,巧捷一直对他保持着距离,不主动跟他说话,甚至都不多看他一眼。调皮捣蛋的王小明先开了腔,“嘿,你爸爸昨天是不是穿着你妈的裤子?”
巧捷恨了他一眼,他又问了一遍,恰巧老师发书发到他们这桌来,才及时的堵住了王小明的嘴。
发完书后,年轻老师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同学们,我是你们的老师,我姓熊,大家以后叫我熊老师。”熊老师本来还想说更多,但最终浓缩成了一句话,“说多了你们也不懂,大家只记住一点就好:以后有啥事找老师!”
熊老师领着学生们学习拼音,先讲了“a,o,e”的象形故事,接着领着同学们读了几遍,又在黑板上用粉笔仔细缓慢的写了一遍,让同学们对照课本上看是否是一样的,文炳突然大声说:“老师,不一样!”
熊老师以为自己写错了,又检查了一遍,没错啊,其他孩子也说是一样的,他走到文炳面前,扫了一眼文炳的课桌,百般无奈的说了句:“王文炳同学,你把书倒着放,会一样才怪呢。”熊老师又扫了一眼左手边的王小明,他的书也是倒着放的,可他还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说是一样的,熊老师走过去把他的书也帮忙放正了。殊不知,这一微小的举动却促成了文炳和小明深厚的革命友谊。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明在文炳的怂恿下去跟老师报告说从家里带来的午饭不好吃,熊老师看了看藏在门后窃笑的文炳,把他叫了出来:“文炳,饼子,这话得回去给你妈说,老师叫你们吃饭的话,那其他同学咋办呢?其他同学也想吃啊,要是老师每天给你们做饭,那就没时间教你们读书写字,老师就成了食堂阿姨,你们就成了只会吃饭的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