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娃儿!”父亲的呼叫声渐行渐远。
银娣躲在一堆儿杂货后面,大气不敢出,直到小货车“突突突”的叫起来这才松口气,可是心脏还像启动的马达一样跳个不停,她捂着胸口咽了几下唾沫更像是把惊慌咽到肚子里。蹲了半天,银娣的小腿又酸又麻,她不得不弓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挪个窝儿,正准备踏踏实实地坐下去,突然,耳边响起一阵笑声。
“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
银娣一个激灵从梦里醒来,窗外艳阳高照,被风吹起的窗帘轻轻拂过窗棱,阳光从缝隙中挤进来在枕边留下一条长长的印痕。
银娣竖起了汗毛,她还沉浸在梦境里,心有余悸。
本来是午睡时间,宿舍里的女生却没有睡意,反正下午也没课,索性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开了,话题不断,笑声不断。
有趣的是,在这种噪杂的环境中,银娣却总能酣然入梦,而且她们越闹腾,她睡的越快,越踏实。不是她不想参与,实在是听不懂人家在聊什么,即使听懂了,她那口别嘴的四川普通话也无法跟上别人的节奏,久而久之银娣习惯了多听少说。
数学02级一共两个班,女生刚好分了两个宿舍,同一个专业却风格迥异。银娣所在的411宿舍,什么时候进去都是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喧闹不已,即使熄灯以后,还要叽叽喳喳的开上一阵儿卧谈会。对此,女生中还流传着一个有意思的传说。
据说一天深夜,有人上厕所,路过411门前,听到里面还有七嘴八舌的聊天声,就好事儿的趴在门边偷听。这一听不打紧,着实吓了一跳。说话的人都在自说自话,驴唇不对马嘴……做梦都在聊天,这也没谁了。
而且,那个女生还特别强调那晚说话最多声音最大的恰恰是平时不爱说话的银娣,满口的四川话她一句也没听懂。
银娣不置可否,本来她也不是少言寡语的人。没上大学之前,她可是村里的雀雀,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讨人喜欢,爸爸因此才极力主张让她去南方打工。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做出了这辈子最震撼的决定。
高考前一天,太阳很晚才落山。
吃过晚饭,妈妈蹲在院子里干活,爸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抽烟,说着说着他们俩吵了起来,银娣隐约听出是为了她的事。妈妈好像还在劝说爸爸让她参加高考,被爸爸骂了一顿。
这些天,妈妈一直在为这件事儿挨骂。
“不许考,试试也不行!”爸爸的态度很强硬。
“全村的娃儿能考上县重点的就银娣一个,她能念就让她念呗!”妈妈声音很小,不是商量更像是哀求。
“我和大毛说好了,八月份带她到广州去打工,村里这么大的女娃娃都去打工挣钱了,银娣多啥!”爸爸坚持自己的决定。
“她能念就让她念呗,我能干!”妈妈翻来覆去还是这句话。
其实,她想说,她不想银娣和她一样,苦哈哈的一辈子!四川的女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小小的个子要撑起整个家。她们上山背柴,下山种地,赶集卖货,拾掇家务,哪一样都得干。不读书,她的现在就是银娣的未来。
“臭婆娘,懂个屁!”爸爸突然提高了嗓门,“老子心里有分寸,女娃子读啥子书,读再多还是得嫁人!”他握着烟袋杆狠命地敲打着石阶,一下又一下,把银娣心里的念想彻底敲碎了。
后来,妈妈不敢再多说,再后来,两个人就回屋睡觉了。
银娣窝在蚊帐里,也假装睡熟了,其实压根没脱衣服,今晚她要实施一个大计划。
夜深了,皎洁的月光把屋子里一切照的清清楚楚。竹桌、竹凳、妈妈的缝纫机、还有那些等待拆拆补补的旧衣服。竹竿支起的那扇窗在屋子里脚地上留下一块斜斜的影子,灰白灰白的。
爸妈那屋已经传来轻轻的鼾声,小弟早就睡熟了,两只臭脚丫子搭在银娣的胸口上。银娣把他推开,又帮他盖好被子,这才悄悄地爬下床。她提着两只布鞋,又从柜子里把书包拽出来,猫着腰走出房门。到了院子门口,银娣突然想起来准考证还在爸爸的烟袋里,不得不折回身。
爸爸烟袋不离身,人到哪儿,烟袋跟到哪儿。他烟瘾大,饭后抽一锅儿,摆龙门阵的时候抽一锅儿,睡觉之前还要抽一锅儿。
“吱嘎”,尽管她已经控制了推门的力度,还是难以避免在寂静的夜晚发出突兀的声响,银娣被自己吓了一跳,刚要走进去,突然听到爸爸的叹气声。
“唉!”
银娣吓坏了,“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好像要从嗓眼儿里飞出来,她赶紧蹲下去,趴在了门跟前。
好在爸爸并没醒,只是翻了个身,没一会儿,他的呼噜声又渐渐大起来。
借着窗外明晃晃的月色,她欣喜地看到爸爸的烟袋就搭在门边的竹椅上。
那是银娣活这么大最惊心动魄的一个夜晚,她不愿意回忆的那些场景却每每入梦,醒来之后惊慌失措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银娣坐起身叠好被子去自习。出门后想了想,还是先去导员办公室一趟。昨天,她给导员送去几根腊肠和盐蛋,可惜没见到人,现在去办公室碰碰运气。
此刻,我正坐在教学办的椅子上,像个学生一样听着教务员数落我的学生。
“不是我说话难听,这两个小孩呀,真的很讨厌!”她满脸怒气。优雅的女人即使发脾气也不失优雅,骂人都会保持礼貌,“我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像依娜这样不知廉耻的……每次叫她过来说成绩的事儿,她也不害臊,挺高的个子往我身边一站,嬉皮笑脸的……哎呀,我都替她脸红!还有那个小谢,更是个坏蛋!每次来这儿,也不敲门,把头从门缝里伸进来,见我在,招呼也不打……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教育的,一点儿礼貌也不懂,我和他讲话,他不看我,瞪着眼睛四处乱瞄……”教务员边说边表演,卖力的把两个学生的可恶之处呈现给我看。
我只能皱着眉头认真听,尽量压抑着心中的厌烦。其实,她不说我也很清楚,自己带的学生怎么会不了解呢?只是,这种种的不好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学生处、教务处到了院系层面就成了学生办和教学办,这是和学生相关的两个重要部门,一个负责学生的日常教育,一个负责学生的学籍管理,工作对象同一,工作内容难免会有交叉,这就需要互相配合,时而也会发生矛盾。
辅导员和教务员关系融洽的,全校加起来一只手能数得过来,我们数学系算一个。一方面是因为小书记为人和气,一些界限不清的工作干了也就干了,从不推脱;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和澎湃都是后辈,还没有说“不”的资格。
“……我跟你讲,小鱼,这次可不能再护着他们了,直接找家长,劝退!”最后,教务员斩钉截铁地对刚才那段话进行总结。
我“嗯嗯嗯”地应承着,心里却在想,哪那么容易?!退学!下一个处理决定很简单,后面却紧跟着一堆复杂的事情。首先要过学生的思想关。人家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都读了两年啦,突然被告知哪儿来回哪去,这能想通吗?既然想不通,就会有极端举动,譬如……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还是先给书记汇报一下吧!”我看了看她说,随后拿着两张成绩单心事重重地走出教学办。
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我就听到手机“叮咚叮咚”叫了两声,一条短信。
“晚上做饭吗?”肖兰问。
“做!”我回。
“做什么?”她又问。
“米饭,炒菜!”我想也没想,在屏幕上飞快地留下一行字,“下班,我去菜市场!”
自从肖兰往返两校开始读研的奔波后,我就承担起买菜做晚饭的任务。这是一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做饭的我乐此不疲,下了班屁颠屁颠的去逛菜市场,精挑细选,讨价还价,不过是两个西红柿一根葱,却找到了过日子的感觉。吃饭的她当然也喜于享受回到宿舍就有现成的饭菜,不管好吃与否,总归比吃食堂要可口。为此,我们俩还AA制买了一台电磁炉。
生活就是一种习惯。习惯一种环境,习惯一项工作,习惯一个人。习惯也是一种平衡,一种和谐,无论是因为外在的联系还是因为内心的需求,人与人之间达成了和谐的状态,那么生活的乐趣,精神的满足就会一股脑的显现出来。
“做啥好吃的?真香啊!”电饭锅刚跳闸,赫焱就进门了。常言道,有福之人不用忙!只要一有好吃的,这个吃货保准登门。
“学生送的腊肠,蒸米饭的时候,我放了两根!”我说。
“学生送的东西,你吃起来没负担?!”赫焱坏笑着看我。
“啥意思?吃人家嘴短!”我也笑了,“不过,我宁愿相信他们是出于最单纯的师生情谊!”说这句话时,我不免心虚,今天下午,送腊肠的银娣刚找过我,虽然没明说,可言外之意困难生认定,她有意见。
“嗨,别说啦!”我摆摆手,“再说,这腊肠就不能吃啦!”
“都七点半了,肖兰还没回来!”我看了看表,自言自语道。
“她的事情解决了没?”赫焱忽然问。
“应该解决了吧!暂无下文!”我努努嘴,“看她那状态应该是解决了,你也知道这家伙,好事坏事都不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