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正值盛夏,酷暑难耐。东城火车站的广场上热浪滚滚,越发显得招生的战场如火如荼。形形色色的校旗、校标在出站口外的半空中飘扬,“×××技术学院”“×××科技学校”“×××工商学院”,早在半个月前他们就开始在这里安营扎寨。
胸前挂着志愿者牌牌的学生们热情地招呼着走出通道的旅客,全然不顾人家脸上的疲倦和厌恶。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拖到桌子前,立刻又围上四五个开始轰炸式的讲解,直到嘴角边泛起白沫、笑容僵在脸上。
我始终怀疑,哪个家长会在这里选择学校,如此轻率,把孩子的前途和命运随机地托付在一次旅程中。
此时,我就站在他们的帐篷外,谁也不等,只是站站。算不清这是第几次从东北返回。和以往不同,这次回来提前了至少半个月,没有旅伴,也没有人接站,形单影只地被包裹在嘈杂的人群中。
学校变成职场,新生活要从零开始。我的脚边放着两个大包,一个里面装着夏被,另一个挤满了生活日用品和各种吃食,老妈趁我不注意塞进去的,在她眼里,工作了也是孩子。身后的背包里是一只超大的玩具熊,叫维尼。
“你都多大了,还带这个?!”老爸帮我装行李的时候质疑道,“再说,这么大也占地方,你能拿上吗?也没个人接站……”
我执意要带维尼回学校,是因为曹晓。我这个发小已经工作两年了,还和父母生活在一块儿,听说我分到了单身宿舍,艳羡不已。
“有个独立空间,多不容易啊!少了父母的唠唠叨叨,耳根都清净。买个最大号的维尼送给你,祝贺你参加工作!”她说。
要是曹晓知道我们的单身宿舍如此的简陋,也许她就不会那么说了。
东大的西北角有一圈三层小楼,红瓦灰墙绿窗,典型的苏式风格。它悠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五十年代苏联专家援建时。近几年,学校推进后勤社会化的改革,几座学生公寓拔地而起,这些小楼也随着毕业生离校渐渐被荒废。食堂的大师傅们占了一座,新近教职工占了一座,还有一座分给了我们。
肖兰把一盆脏水倒进洗手池里,转回身站在宿舍门口,打量着自己的这些家当,一张大木床,一张书桌、一把木椅,床对面摆着一个简易衣柜,尽管都是半旧的,可因为被擦拭一新从里到外透着温暖。
马上就要开学了,她的假期却刚刚开始。整理完档案又被抽去招生,好不容易挨过东城最热的日子,肖兰赶紧拾掇这个小窝。
分宿舍的那天下午,队长给她派了个大活,结果晚了一小步,只剩下靠近楼梯的这一间,对面就是水房。虽然破败、潮湿、简陋,可是和她先前住着的地方相比,不知要好上几倍,好歹也是一间房子。
所以,人的幸福感取决于对生活的比较。
肖兰初到东大没有地方住,受了处里的恩泽,托了关系才弄到一间宿舍。说是宿舍,实际上就是值班室,在阶梯教室旁边紧挨着卫生间,不足十平方的狭小空间里塞着一张单人床、一张烂课桌、一把课椅。东面有几扇窗子,插销已经锈住打不开,其实开不开都无所谓,因为窗玻璃早就烂掉了,反正是夏天,肯定不会冷。
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些。
她来的时候已经是期末,考试结束后的学生很少上自习。白天还好,到了晚上,阶梯教室的周围空荡荡、黑漆漆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从处里回来,肖兰都是一路小跑,慌里慌张地洗漱完一头扎进屋子里,再不敢出来。她把门插上,还要顶上课椅,因为不通风,躺在床上汗水黏腻得睡也睡不着。
相比恶劣的环境,难以忍受的是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也许在那时,她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我走到宿舍门口时,看见肖兰倚在门框边等地干透,正想上前打招呼,却被走出房门的机长撞个正着。
“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叫我名字还是和我打招呼。
“你才回来!”他痞痞的笑道,“一个月没见,变化挺大的!”停了一下,目光把我从上到下的扫过之后才说,“头发拉直啦?!”
我瞪了他一眼,笑着还击,“嗯,你倒是没变,还那么讨厌!”
看到这儿,一旁的肖兰早就笑了,“你俩真是冤家,到一块儿就掐!”
笑过之后,机长忽然正经起来,“你把宿舍收拾了没有?那帮小子太脏了,前几天我打扫卫生,还抓了几只臭虫……咬的包有这么大!真的,你看,这么大!”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在我眼前比划着。
我打了一个冷战,“哎呀!”一声,在机长的笑声中落荒而逃,好像臭虫已经爬到了身上。
其实,我大可不必惊慌,因为假期里敖亚已经找人帮我把房子打扫过,粉刷一新。
打开门的瞬间,我松了一口气。四面白墙落地,虽然味道呛人,可毕竟整洁干净。
“家徒四壁!”不知怎的,这个词突然从脑子里蹦出来。
“下午,咱们去家具城呗!”肖兰赶在我身后说,“我还缺个餐桌和几把椅子!”
其实,我们的要求并不高。单身宿舍,十五个平方,也就是睡觉的床、看书的桌椅,还有装衣服的柜子。不到两小时,我俩已经采购完毕。师傅帮我们把东西装上车,还在热情地招呼着,“上来唦,你俩都上来……没问题,装得下!”
我们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进车兜里坐在肖兰新购置的椅子上。
“坐好了,走喽!”师傅弓着背卖力地踩着脚蹬,带着我们和那一车的家当在落日的余晖中向前驶去……
本来只躺一下,闭上眼睛歇会儿,没想到会沉沉地睡过去。如果不是窗外的鸟鸣,我还不会醒。头疼、脖子疼、腰疼、腿疼,疼痛从头到脚依次传递,我翻身坐起,这才发现自己就躺在光板床上,没有枕头,也没盖被子。
怎么回事?昨晚竟然也没洗漱,我尽力回忆,希望能想起一些事。结果脑海中记忆深刻的却是从家具城回来的路上,在梦里再次重现的场景。
三轮车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不得不停在十字路口的中央,突然,红绿灯转换,有那么一刻,四个方向的机动车都没启动,一瞬间静止的世界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和肖兰身上,我们俩高高的端坐在车兜里,傻傻的回望着众人……
现实中只是感觉好笑,换到梦里却是窘迫和无助。
后来请教赫焱,笑够之后她才说:“焦虑呗,对新生活的焦虑……”
能不焦虑吗?熟悉的环境却从一无所知开始。
到数学系报到那天,迎面就碰上前辈,个子不高、神采飞扬的澎湃。
“你就是新来的?”他笑着问我,大脑却在高速旋转,对接收到的信息分门别类地进行处理,迅速形成对我的评价。在以后的长久共事中,这个第一印象始终没有改变。他并没有把内心的想法挂在脸上,只是追问了一句,“你是学新闻的?”
我点点头,没敢问他是谁。
让我紧张的是,我们竟然和两位书记坐在同一间办公室,他们在里面的套间,我和澎湃守在门外。
“你先坐这儿!”澎湃指了指沙发说,“给你准备的办公桌被行政办的老师搬走了,人家比你早来半个月。不过,下学期开学就调整办公室,到那时,紧挨楼梯口的第一间就是我们学生办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坐在沙发边上,把茶几上的资料从文件盒里抽出来、再放回去,熟悉数学系的学生情况,脑子里却混沌一片。直到领导说,“小鱼,你可以下班了!”才如获大赦一般的离开。
“这就是工作?!”我问自己。
“请你写一写你对辅导员工作的认识?”最后一次考核,学生处让我们填写一张表。
“说说看,辅导员的职责是什么?”第一次见小书记,他这样问我。
“对啊!辅导员是干什么的?”从递交留校的申请表一直到现在,我始终在问,却没有明确的答案。脑海里有的是魏老师,我们曾经的辅导员,他就是我对辅导员工作的最初认识。
如果说我的第一面还算顺利,那么机长的首秀简直可以称为精彩!据说,他在新单位的领导、同事面前有一段相当震撼的演讲。不仅仅是介绍自己,还有对工作的认识,对新生活的决心,丝毫看不出来曾经有过的抗拒。
“这家伙真能吹啊!”一天晚上,在大副房子里聊天,他忽然说。
我笑了,因为想到他那口四川话,因为想到他笑时眯起的眼睛、牵动的嘴角,一副痞子模样。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他像一个人,杨瑞,准确的说是在《玉观音》里面饰演杨瑞的佟大为,表面上很坏实际上有些单纯有些善良的男生。
我们正笑着,突然听到有人喊,“开会喽!”声音从西向东,伴随着“咚咚咚”的敲门声,紧接着宿舍里的电话此起彼伏的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