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春风就是这么霸道,轻轻一吹,广袤的神州大地眨眼间旧貌换新颜。像东城这样常年无风的城市到了春季也会应景似的吹上几场,只是这里的春风太肆意,不分东西南北的乱刮一气。心情好了,温暖和煦,好像母亲的一双手在轻抚过后留下一脸明媚;心情不好时则凛冽肃杀,直刮得昏天黑地暴土扬长,凶狠劲儿丝毫不比冬天差。
要说,还是春雨靠谱,清明前后一连下了几场,虽然淅淅沥沥都不大,却把乌突突的世界冲洗得干干净净。待风停雨过后,人们赫然发现原来春天早就到了。世间万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云淡、风轻、鸟鸣、虫叫、绿树、红花,人们的心情也舒展开来。
只有我的心是皱巴的,一脸阴郁。前几天公布了考研成绩,我再次落榜。
周六一大早,破天荒没睡懒觉,我衬着满屋子的阳光开始收拾东西,把以前的复习资料、参考书、日记本整理好打包装箱,大有忘记过去,重新来过之意。
一墙之隔的肖兰也起床了,她听到隔壁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却佯装耳背。这段日子,两个人的关系有点微妙,相处的气氛些许尴尬。
肖兰经过大半年的努力考上了东交大的研究生,据说她读的专业目前在国内排名第一,导师在学术界也是数一数二,肖兰自然喜不自禁。可是,一看到愁眉苦脸的小鱼,她却只能强压内心的激动,再高兴,也要抻着。
女生之间的敏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招致嫌隙和不快。既然话不能多说,笑不能开怀,就只能相互淡着。
她也在收拾屋子,只是手脚放得很轻。
安布罗思.比尔斯说过,“祝贺是彬彬有礼的嫉妒。”
肖兰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强作欢颜,“恭喜啊!如愿以偿了!”
“还没一定呢!”书桌前的她异常淡定。
“分数线不是出来了吗?!”我说。
“这个专业东交大还要自主划线,所以没确定!”她答。
“你们导师招几个?”我又问。
“不清楚,还没定吧!”她言辞闪烁。
一连几个不确定,我颇感不快,但已经习惯了她这种做事方式─凡事没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断然不会全盘托出。所以,对她吞吞吐吐的回答我只能充耳不闻,对她遮遮掩掩的喜悦也只能视而不见。
更何况,相比嫉妒他人而言,我更多是担忧,对未来发展的担忧。其实,心里在打小算盘的也不止我一个。
这两年,我们这拨儿读研的很多,有几个还干脆把关系挂回了系里,方便以后转成专业教师。只有外校来的或者像我一样留在外系的有来处无归处,不得不思忖着下家,让转岗变得名正言顺。也许一开始大家就没想过要打持久战,只是将此作为跳板,更何况还有庞杂的事务和巨大的压力,一颗颗浮躁的心正在驱使我们想方设法地逃离。
肖兰擦拭着书架,一张卡片从书页里掉出来。
“肖老师,祝你新年快乐!”
“Missxiao,HappyNewYear!”
“导员,祝你永远年轻,漂亮!青春常驻!”
“导员,WeLoveYou!”
这是过元旦时,大二学生送的新年贺卡。01级学生是她亲手接进来的,相比其他年级,她付出的心血更多,更加有感情。而且,一年半的时间,他们成熟了许多,处事更加老道,懂得何时该和她亲近,何时又和她保持距离。
看着一句句的祝福和这些形式各异的签名,肖兰无声地笑了。她越来越喜欢这些孩子,打心眼儿里喜欢。可是,喜欢归喜欢,仅仅是喜欢还不足以让她放弃对理想的追逐而甘于辅导员这份职业。
她试图离开的想法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且工作越深入想法越强烈。她害怕某一天自己会变成她们,那些一开会就坐在后面窃窃私语的她们,脸上写满了疲惫、无奈和尴尬,她们在寻找出口,等待转岗。她们是辅导员队伍里为数不多的女同志,年轻的“老”辅导员。
好在考上了研究生,距离理想又近了一步。最多四年,她带满一轮,到那时她研究生毕业,转岗应该没有问题。
如果一定要给离开找个理由,除了因为辅导员这个职业在高校里定位不高,不受人待见之外,还因为它要承受的压力和肩负的责任太大。
一想起大维在白布单底下露出的那几缕湿发,我的心就会一阵阵抽紧。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辅导员的工作会和死亡这样无限接近,而且除了要直面生死,还要体验世态炎凉。
死亡是每个生命必然经历的过程,是生命出发后必然到达的终点,是生命的出口与归宿。可是,当一个熟悉的鲜活的充满朝气的生命突然猝倒在病床上,始料未及地被宣告死亡,我还是无法接受。悲痛之余深感无力,因为在死神面前,我们只能敬畏地垂下双臂,向逝去的生命表示哀悼。
当然,这些情绪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未免显得单纯了。
大维走的第二天,凌晨六点,他父母就赶到了医院。妈妈在小儿子的搀扶下趴在大维的身上泣不成声,摩挲着已经冷却的身体歇斯底里地哭嚎着;爸爸则萎缩在墙角,抱着头低声啜泣,一起一伏的肩头单薄而苍老。
突然,他妈妈止住哭声,抬起头来瞪着我问道,“为什么没戴帽子?”
“啊?什么,”我懵住了,“什么帽子!”。
“帽子啊!”他妈妈在大维的头上比划着,“帽子!我儿到了那边儿,头冷,必须要戴上帽子!”
“啊,”我转瞬清醒,回过头去对何翔说,“去买顶帽子,什么样儿的……唉,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老师,大维走之前没和你交代什么吗?”他爸爸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问道。
我摇摇头,满脸歉意地说,“没有,我,我到医院时,大维已经……”我的话刚说了半截儿,他妈妈突然躺在地上,狠狠地拍打着胸口,死命地喊叫起来,顿时,附和的哭声此起彼伏,忽高忽低。
哭闹中,我头痛欲裂,悲痛之后接踵而至的是难以忍受的压抑和烦躁,本以为很快可以处理后事,哪曾想事情远非那么简单。
大维的父母难以接受大维的死亡原因。
“我儿子前年刚刚做的心脏手术,花了几万块,医生保证过没问题,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不行,我们得要一个说法!”他们很执拗。
“说法?你们可以做医学鉴定!”抢救大维的医生说。
“鉴定?!”立刻,眼泪止住了!我把落在唇边的泪珠抿进嘴巴里,又苦又咸。
深夜,漆黑一片,冷风刮得“呼呼”作响,好像人们在悲伤地呜咽。墨蓝色的天空无比深邃,干净的不着痕迹。星星月亮也不知道躲去哪儿了,它们似乎都在回避。
只有我们无法回避。
何翔和几个男生把大维的遗体从医学院的鉴定室里抬出来,搬上面包车。医学鉴定已经结束,我们要把他连夜送去栖凤山,那里是东城人最后的归宿。
司机开得又急又快,深更半夜地赶去陵园,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阴影。澎湃和我,还有办公室的一位男老师连同几个学生坐在车里两侧的长凳上,随着汽车的惯性左右摇晃,晕晕乎乎辨不清方向。
大家都默不作声,黑暗中也看不清彼此。偶尔,车窗外有灯光闪过,恍惚间,才看到对方的表情,沉重而肃穆。
出了市区一路向南,四五十分钟后,汽车上了山路。没了路灯,黑暗的世界变得更加凝重。山路两旁是黑幽幽的树林,在呼啸的山风中汽车颠簸前行。突然,司机加大了汽车动力,马达的叫声也越来越响,他试图在用这种喧嚣驱赶着看不见的诡异,抵制着随时到来的吞噬。
在这片轰鸣的间隙,我却听到有人嘀嘀咕咕的耳语,顿时汗毛竖立、浑身冰冷,凝固在身体里的血液不再给心脏供氧,我有些窒息,整个身子禁不住往下出溜儿,幸而被何翔及时扶住,这才有力量缓口气。
再仔细听,原来是澎湃在自言自语。
“大维,一路走好……放宽心,也不要埋怨谁,凡是人都有这样的一天,就是早晚而已……”
我怨恨地扫了他一眼,不寒而栗。
最后一次见大维是在遗体告别时,他躺在花丛中,头上那顶老式的前进帽瞬间拉长了他的年龄。
我正在出神,突然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紧接着是赫焱清脆的嗓音,“在不在,有人没?!”
我和肖兰打开大门,赫焱笑着走进来,唇上一个又红又亮的水泡相当醒目。
“又变成‘山本’了!”我笑道。
“就是的,昨天吃了一顿麻辣烫,今天早上就成这个样子了!”赫焱很无奈。
一年四季她都会上火,一上火就要出水泡,有趣的是,每次冒出的水泡都在人中上,因此,我俩送她外号“山本五十六”。
“今天,你怎么不擦牙膏了!”肖兰故意打趣她。
大维走的那晚,我们俩被锁在门外,思来想去只能到小楼找赫焱。看到她的一瞬间,我才感到游离了一夜的魂魄终于回来了。
赫焱,带着被窝儿的气息,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她糊在脸上的眼眵,还有人中上那坨白色的不明物质,让我一下子回到现实,温暖的虽细琐却踏实的生活。
“你俩还有没有良心,是谁在天寒地冻的夜晚收留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你们,不感激,反倒笑话我!”赫焱笑着反击道,“好了,别废话了,今天天儿好,咱们到植物园去看郁金香花展,顺便帮你散散心!”
“好啊!”我和肖兰回应道。
春天来了,一切都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