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远观点看,刘璋失去张鲁,便失去了汉中;失去了汉中,便失去了益州北边的门户。汉中由益州的屏障变成对益州的威胁。门户洞开,主人自然无安全感。正是由于这种不安全感,导致了刘璋请刘备入蜀,给刘备的取而代之提供了机会。这一点在后面还要详述。
从眼前利益看,刘璋与张鲁闹翻,给益州的当地豪族造成一个错觉:似乎刘璋改变了其父刘焉的方针,对益州的外来户不再信任了。其中的典型是巴西人赵韪。
刘璋与张鲁结仇后,多次派庞羲攻打张鲁均被张鲁打败。庞羲是河南人,与刘璋是世交,在马腾谋袭长安事件中,庞羲领刘焉的孙子们逃离长安,里面就有刘璋的儿子。所以,尽管庞羲屡败,刘璋还是让他担任巴郡太守,屯驻阆中(治今四川阆中)抵御张鲁。庞羲害怕张鲁进攻,为了加强力量,擅自征发汉昌县的少数民族賨人为兵。为此,赵韪多次向刘璋讲庞羲坏话。庞羲与刘璋的关系,赵韪不是不知道,他之所以劝刘璋制裁庞羲,就是误认为刘璋对违法的东州人也是要严加管束的。
其实赵韪错了。刘璋可以制裁张鲁,但决不会制裁东州人。有些人“:构羲于璋,璋与之情好携隙”,赵韪劝刘璋制裁庞羲,刘璋也不接受。刘璋岂止不制裁庞羲,对东州人也是取放纵态度的。史载:
先是,南阳、三辅人流入益州数万家,收以为兵,名曰东州兵。璋性宽柔,无威略,东州入侵暴旧民,璋不能禁,政令多缺,益州颇怨。赵韪素得人心,璋委任之。韪因民怨谋叛,乃厚赂荆州请和,阴结州中大姓,与俱起兵,还击璋。蜀郡、广汉、犍为皆应韪。璋驰入成都城守,东州人畏韪,成同心并力助璋,皆殊死战,遂破反者,进攻韪于江州。韪将庞乐、李异反杀韪军,斩韪。
上述记载中,东州人侵暴旧民,即指外来的东州人与土着益州人的矛盾。赵韪起兵进攻成都刘璋,竟得到蜀郡、广汉、犍为三郡人的响应,足见这种矛盾之深。东州人为什么在赵韪的进攻面前同心并力殊死帮助刘璋?《后汉书·刘焉传》说得更加明白:“东州人畏见诛灭。”一旦赵韪得胜,东州人将要遭殃,可见益州人对东州人的仇恨之深。
赵韪起兵反对刘璋,是益州人与东州人斗争的第二回合,这一回合,仍以益州人失败而告终。
刘璋为首的东州人虽然取得胜利,但矛盾仍未消除。不过,经过这一回合的争斗,益州人也学聪明了。他们不再与东州人硬来了,而是采取了另一种形式。赵韪失败后,庞羲也听到了许多人参劾他的消息,又想到赵韪起兵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自己,心中非常不安。为了防止万一,他又派手下一个叫程郁的人到汉昌县去索要賨人当兵。庞羲之所以派程郁,因为汉昌县令程畿是程郁的父亲。不料,庞羲的要求遭到了拒绝。程畿说:“郡守招集自己的部曲私兵,不应该企图作乱。纵然有人在其中进谗谀之言,作为郡守也应尽忠尽诚,没有二心。现在,庞羲作为郡守,见到自己安全受到威胁,便心怀异志,这是不应该的。”
程郁碰了钉子,只得回去复命。但庞羲仍不死心,又派程郁再次前往。程畿说:“我受州牧之恩,应当为之尽节;你为郡守之吏,也应思念效力。但庞羲索兵,为不义之事,我们不要在不义面前生出二意。”庞羲听说后,心中非常恨程畿,便派人威胁他说:“你不顺从太守,家人要遭祸殃了。”程畿说:“战国时候,乐羊为魏将讨伐中山,中山君把乐羊的儿子烹杀,做成汤送给乐羊,想瓦解他的斗志。乐羊当下便将汤喝掉,乐羊此举,并非没有父子之恩,是为了大义而去这样做。现在,即使庞羲把我儿子做成肉汤,我也会像乐羊那样把汤喝掉。”
庞羲见程畿软硬不吃,只得作罢。
程畿是巴西阆中人,庞羲是东州人。在上述事件中,益州的土着和客居者的关系似乎倒了个位置:益州人程畿成了刘璋的忠臣,外州人庞羲倒成了贰臣。不错,程畿是个忠臣,但他最突出的忠贞表现是在对待刘备上。据史书记载:刘备取代刘璋任益州刺史后,程畿便被任为州从事祭酒。刘备率军征吴时,程畿随同前往,结果被吴军打得大败,溯江而还。在撤退当中,有人告诉程畿:“吴国追兵越来越近了,赶快丢船轻行,可以免遭灾祸。”程畿回答:“我在军中时,从来没有在敌人进攻面前逃跑,更何况现在是随从天子而遇到危险呢!”他坚持不弃船,结果被孙吴军追上。程畿亲自持戟作战,打翻了一些敌船。后来,吴船只大批涌到,程畿当场战死。刘备遇难,程畿以命相拼;而刘璋被刘备取代,程畿不但不死拼,而且还到刘备政权中任职,他对刘璋的忠贞程度可想而知。程畿不答应庞羲征賨人为兵的要求,固然反映了他忠贞正直的品质,但他的直接动机,恐怕还是希望庞羲力量不要强大,希望他受到刘璋的惩处。赵韪起兵虽然失败,但三郡豪强大姓一齐响应的事实对刘璋来说确是一个教训。刘璋不得不对益州人士改变政策,不得不对那些过分的东州人士进行管束。史载:“有谗羲于璋,说羲欲叛者,璋阴疑之。”反映了刘璋的这种变化。“羲闻,甚惧,将谋自守,遣畿子郁宣旨,索兵自助”,在这种情况下,程畿拒绝庞羲,与其说是出于对刘璋的忠诚,毋宁说是为了让刘璋制裁庞羲。
古人曾这样评价刘璋:“愚弱而守善言,斯亦宋襄公、徐偃王之徒,未为无道之主也。”这种评价有褒,也有贬,或者可以说是既不褒也不贬的客观、公允之论。然而,我们从这种客观、公允的评价中,却可以发现刘璋作为益州之主是不合适的。诚然,刘璋不可称为无道之主,从“守善言”的评价中,我们甚至可以说他是个有道之主。但从“愚弱”的评价中,我们又可以说刘璋是个无能之主。有道而无能,作为一个平常人尚可立身于世,但作为一方之主则不称职。
从兴平元年(194)接任益州刺史起,到建安十九年(214)止,刘璋为益州之主二十年。在这二十年时间里,刘璋也试图解决土着豪族与客居外人的矛盾,调和二者的关系,以争取二者的支持。例如他虽然怀疑庞羲怀有二心,但当庞羲表示深痛自责时,便对他不加深究,依然重用。对待程畿,刘璋则肯定他忠诚的一面,把他从汉昌县令提升为江阳太守。刘璋如此处理问题,后果是消极的,他虽然重用了庞羲,但由于肯定了他的对头程畿,庞羲自然不满;他虽提升了程畿,但由于没有制裁庞羲,程畿也不会满意。由此可见,刘璋试图调和土着豪族和客居外人矛盾的努力是不成功的。在益州的二十年里,刘璋就像一个初练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在土着豪族和客居外人之间左晃一下,右扭一下,艰难地维持着自身的稳定。直到刘备人蜀前夕。益州的很多明智之士都认为刘璋是个暗弱之主,都作着别选明君的打算。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张松和法正。
张松是蜀郡人,史载他身材短小,“放荡不治节操,然识达精果,有才干”。曹操攻占荆州后,张松受刘璋派遣到曹操那里致诚顺之意。曹操对张松不大看重,而曹操手下的谋士杨修却一眼看出他是个人才,他力劝曹操重用张松,被曹操拒绝。杨修为证实自己的看法,把曹操所写的兵书给张松看,张松在“宴饮之间一看便暗诵”。这样一个“识达精果,有才干”之人,早就看出刘璋不是有为之主,“常窃叹息”。
法正字孝直,扶风郿县人,建安初年入蜀依附刘璋。法正虽为东州人,但一直被东州人所排斥,“为其州邑俱侨客者所谤无行”,因此不被刘璋重用。其实,法正的同乡们对法正的指责不能说是没有一点根据,法正在做人的品德方面的确有毛病。但法正却是一个奇才,陈寿评价他是个“着见成败,有奇画策算”的人,刘璋不重用他确实是个大失策。
同声者相和,同气者相求。
法正和张松不仅是出色的人才,而且都有着远大的抱负。他们对刘璋政权的失望与不满,对不被重用的耿耿于怀,使其成为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他们常在一起分析形势,探讨出路,策划着另投明主,以图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这两个人的一系列行动,为诸葛亮“隆中对”计划的进一步实施,为刘备集团占有益州提供了绝好的机会。
三
机会是什么?机会是一种只能自然遇到,不能人为创造的外部条件。机会有很强的时效性,它永远朝着一维方向运动,一旦逝去,就永远不会再有。
据有益州的机会本来应该是曹操的。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即将征讨荆州,刘璋派遣河内人阴溥向曹操致敬。曹操大喜,立即给刘璋加振威将军称号,给他哥哥刘瑁加平寇将军称号。在曹操攻占荆州后,刘璋又派别驾从事张肃给曹操送去叟兵三百人和杂御物。所谓“叟兵”,即武装起来的叟人。当时,蜀人称益州内的氐、羌等少数民族为叟,叟兵特别能打仗。曹操非常高兴,拜刘璋的使臣张肃为广汉太守。大约在赤壁之战前夕,刘璋又派张肃的弟弟张松向曹操致敬。刘璋对曹操如此殷勤,表明他对曹操的惧怕心理。曹操给刘璋兄弟加封赠号,还越俎代庖,任命刘璋的下属为刘璋的地方行政长官,俨然是益州的主宰。不但如此,张松等人早就对刘璋大失所望,正在选择心中的明君新主,这对曹操控制益州无疑是个很好的机会。
然而,曹操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当张松作为刘璋的使臣往荆州去向曹操致意时,却遭到曹操的冷遇。曹操为什么冷遇张松?有一种说法是张松容貌丑陋。史书上曾这样记载张肃、张松兄弟二人的容貌:“张肃有威仪,容貌甚伟。松为人短小,放荡不治节操。”“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难道孔子所慨叹的错误在曹操身上又重现了吗?事实远不是那么简单。曹操用人,重才大于重德,更何况他手下的大将乐进,也生得“容貌短小”,不也被任为右将军,谥为“威侯”吗?曹操冷遇张松,恐怕是由于益州已经臣服,他的整个心思全在如何征服江东上的缘故上。在第三章《联吴抗曹》一节,我们已经揭示过曹操由于一系列胜利所生出的骄傲心态,他怎能把一个已经臣服的政权的使臣放在眼里呢!
不管怎么说,曹操冷淡张松都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西晋人习凿齿对这件事是这样评论的:
昔齐桓一矜其功而叛者九国,曹操暂自骄伐而天下三分,皆勤之于数十年之内而弃之于俯仰之顷,岂不惜乎!是以君子劳谦日昃,虑以下人,功高而居之以让,势尊而守之以卑。情近于物,故虽贵而人不厌其重;德洽群生,故业广而天下愈欣其庆。夫然,故能有其富贵,保其功业,隆显当时,传福百世,何骄矜之有哉!君子是以知曹操之不能遂兼天下者也。
习凿齿说由于曹操这一骄矜,导致了天下三分,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有道理的。假如曹操不对张松持骄矜态度,张松就可能劝刘璋死心塌地地依附曹操。假如刘璋死心塌地地依附于曹操,他就不会对曹操征讨汉中张鲁反应那么紧张,就不会请刘备人蜀帮他守卫益州。假如历史真的发展成这个样子,刘备能不能实现“隆中对”跨有荆益的战略计划就要划一个问号,起码,刘备不会如此顺利地占有益州是肯定的。
然而,假设不是历史。历史是按其本身的规律合乎逻辑的自然发展过程。
张松受到曹操的冷遇后,理所当然对曹操产生怨恨情绪。史书记载说:
璋(即刘璋)复遣别驾张松诣曹公,曹公时已定荆州,走先主,不复存录松,松以此怨。会曹公军不利于赤壁,兼以疫死。松还,疵毁曹公,劝璋自绝,因说璋曰:“刘豫州(即刘备),使君之肺腑,可与交通。”璋皆然之,遣法正连好先主,寻又令正及孟达送兵数千助先主守御,正遂还。
看来,益州牧刘璋与曹操绝好而转向刘备,张松是起了关键作用的。
张松对刘璋是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他给刘璋所出的主意,根本不是从刘璋的利益出发。他可以利用刘璋暗弱的弱点,以自己的能说会道,把整个益州像货物一样卖给识家。当他劝说刘璋绝好曹操结好刘备时,就意味着他已经决定把益州交给刘备了。
张松根据什么选择了刘备呢?
我们可以认为,刘备有许多与曹操截然相反的品格。曹操待人严峻,刘备待人宽和;曹操待人暴烈,刘备待人仁爱;曹操待人谲诈,刘备待人忠厚。
我们还可以认为,曹操的赤壁大败,证明了强大的曹操是可以打败的,也证明了刘备集团通过与孙吴的联合而显示了自己的潜力。
但是,仅仅根据上述理由还不能说明张松选择刘备的必然性。
固然,刘备在品格上与曹操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只有通过与刘备接触才能体会得到。
固然,赤壁之战的胜利显示了刘备集团的潜在力量。但仅此一点是不够的,只有既显示了力量,又表示出爱才之意,刘备才能赢得张松的好感,而这一点,也只有通过与刘备的接触才能达到。
很明显,张松在劝刘璋与刘备结好之前已经与刘备有了接触。史书上是这样记载张松与刘备的接触的:
备(即刘备)前见张松,后得法正,皆厚以恩意接纳,尽其殷勤之欢。因问蜀中阔狭,兵器府库人马众寡,及诸要害道里远近。松等具言之,又画地图山川处所,由是尽知益州虚实也。
从这段记载中,我们不但知道了张松确实与刘备有所接触,还能估计出他们接触的大概时间。张松是在曹操占领荆州以后去见曹操的,在赤壁之战以后才回到益州。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记载,建安十三年九月,曹操到新野,刘琮投降,刘备败走夏口,曹操进军江陵。同年十二月,曹操到达赤壁,“与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从九月一直到年底,张松一直在荆州活动。鉴于曹操对他的冷遇,张松不会在曹操处停留很长时间,大部分时间应该是在江夏刘备处度过的。
张松离开了曹操,转向了刘备。
进军益州的机会之神,就这样来到了刘备集团的身边。
机会稍纵即逝,一不留神,就只有扼腕兴叹的份儿。
抓住机会也是一瞬间的事,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的也是掌握机会的某种偶然性。
张松来江夏拜访刘备,纯粹是一个偶然的事情,但这偶然的里面却有着必然。
张松受到刘备集团的热情接待是必然的。
张松来自曹营,处在与曹操大战前夕的刘备集团,自然需要多了解一些曹军的情况,那怕是张松走马观花看到的零皮碎毛,或是对曹军的感观印象,都是刘备集团所关心的。
刘备爱才重贤,张松是西川才子。
在诸葛亮的“隆中对”战略计划中,益州是夺取荆州后的下一个目标。尽管当时刘备集团还未据有荆州,尽管当时首要的任务是据有荆州,但是诸葛亮以他的战略家的眼光,敏锐地察觉到张松的到来为将来的进一步据有益州带来了机会。当诸葛亮见到张松时,联吴任务已经完成,抗曹序幕已经拉开。对于刘备集团来说,联吴抗曹就是在实践着据有荆州的计划。而在实践第一步计划的同时,又着眼于第二步计划,这既说明了诸葛亮对实现第一步战略计划的信心,又说明了诸葛亮战略眼光的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