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
欣言踏上君山县城的土地时，已经腊月二十七的晚上。欣言本来不想在君山县下车，可是车只到君山县。他站在渡口边上看着身后的滚滚长江，那些少年往事顿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座小县城里，应该没有人再记得我吧？欣言想，他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突然想在街上走走，就自己一个人，看看过去的风景，是否还能找寻的到自己的影子？
欣言背着包，沿着路边慢慢往前走。秦雨开的理发店已经关门了，门面换成了早餐店，欣言朝里面张望了一下，里面有一对老两口在忙碌，他有些愧疚，恨自己的年少轻狂，恨自己桀骜不驯。华灯初上的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欣言混杂其中，一路走着又一路停下来，那些曾经所谓的故地，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只不过回来的时候，都是一片萧瑟的景色。
吴青莲的卡拉ok店里，正张灯结彩，挂着大红灯笼。里面偶尔有人进出。这是他跟吴雨珊开始结缘的地方。欣言站在对街，看着吴青莲靠在柜台上，正对背朝着马路的吴雨珊说着什么，店里似乎在进行着什么活动。欣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想进去看看。他穿过马路，走进店里，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
吴青莲一眼就认出了欣言，欣言对她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吴青莲看起来有些尴尬，用手戳了戳吴雨珊，吴雨珊一回头，看见了坐在后面的欣言，整个人呆住了，刚才还带着笑意的脸，笑容僵在了脸上，手里还没包好的点心，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欣言对她笑笑，站了起来看着她。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眼睛藏在头发的后面，让人看不清在想什么。
好半天，吴雨珊才反应过来，慌乱的从地上捡起散落的糖果。眼泪却掉在了地上，欣言有些奇怪，吴青莲已经走了过来：“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快过年了，还在营业？”欣言回了吴青莲一句，眼睛在看着吴雨珊。
“没有，雨珊今天订婚。”吴青莲说完，眼睛怔怔的看着欣言。
欣言愣在原地。吴雨珊抬头看着自己，脸上挂满了泪水。气氛非常尴尬，欣言没料到会是吴雨珊订婚的日子，有些慌乱的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塞了支在嘴里，点了个火，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哦，帮我恭喜她。”欣言说完，提起包往外走。
“欣言，你不想跟雨珊说两句话吗？她找了你很久。”吴青莲急忙伸手拉了欣言一把。
“没什么要。。。”
“姐。。。”欣言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跟欣言年纪相当的男孩走了进来，他穿着崭新的西装，叫了声姐，便看见了欣言，又看见吴雨珊满脸泪水的站在不远处，接着，段立群跟了进来，看见欣言，也愣住了。
“回来了？怎么也不先打个招呼？”段立群马上掏出烟来，递给欣言。
“刚下车，路过门口，进来看看，还好？”欣言笑着问段立群。
“雨珊，你怎么了？是不是他欺负了你？”男孩倒是不笨，也应该是听说过吴雨珊和欣言之间的故事，有些愤怒的问吴雨珊，他一挥手，突然抓住了欣言的衣服：“你就是喻欣言？”他厉声质问到。
如果是三年前，也许他就倒在地上了，欣言心想。可是此刻他却笑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的确是喻欣言。我想你大概是吴雨珊的未婚夫吧？吴雨珊是我的老朋友，他的姐姐和哥哥也是，我路过门口，进来看看她，不是来跟你打架斗殴的。还有，对她好点，跟女孩子说话声音小点，我不喜欢男孩子对女孩子吼。”欣言说完，掰开男孩的手看着他。
男孩显然被欣言轻蔑的语气激怒了，也大概是因为吴雨珊在场，怕丢了脸面，伸手要打欣言，段立群一把拉开了：“他是金洪山和龙增林的人？嫌命长了？”段立群瞪了男孩一眼说。
男孩有些不服气的看着段立群。段立群也懒的理会他，转回头问欣言：“找个地方坐坐？喝一杯？”
“下次吧。”欣言笑笑说：“今天也不合适。有机会跟山哥他们一起跟你坐坐。”
“行，今天的事别放在心上，不懂事。”段立群也笑了起来。
“走了。”欣言拍拍段立群的肩膀，看都不看吴雨珊一眼，转身往外面走去。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吴雨珊突然像疯了似的冲了过来，男孩一把抱住吴雨珊：“你要干嘛？”
“滚开。”吴雨珊声嘶力竭的对男孩大吼了一声，把吴青莲吓了一大跳，男孩也被吓的松了手。吴雨珊追了出来，从背后一把抱住欣言：“欣言，听我说，听我说，到纪念塔上等我，不管多晚都要等我，否则我死都不原谅你。”
“好。”欣言用力掰开了吴雨珊的手，冷漠的说了一个字，头也不回的走了，吴雨珊看着欣言的背影，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欣言站在纪念塔的下面，望着山下的夜景，心绪没有一刻平静，但这种不平静并不是因为吴雨珊，这个地方，是自己第一次被抓进去的地方，是两年多前临走的那一夜埋了三把刀的地方，也许那些刀还在，但欣言已经没有勇气去挖出来去念想。还有饿鬼、小朱，都像影子一样浮现在自己的眼前。但他知道，那些曾经的日子，是自己痛恨的，是自己想要疏远的。偏偏那些记忆是如此清晰，清晰到欣言感到害怕，他觉得小朱和饿鬼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可是一转身，身后又空无一物，除了呼呼的风声，伴着刺骨的寒冷，让欣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这城市看起来似乎比以前繁华了一些，可是欣言觉得自己的心是荒凉的，所有跟这座小城有关的记忆都是荒凉的。
烟雾，从欣言的眼前慢慢飘过。近三年的打工生涯，让欣言明白了许多，学会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所以，关于这座小城，欣言如今只是路过，一切都跟自己没有关系，虽然他还不曾彻底完成对过去的记忆切割，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切割，但是，这些不堪的往事终究会沦落在心底，被尘封起来，再也不想被提及。他知道：人终究是敌不过时间的。
“欣言。”身后，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轻声呼唤，打断了欣言对过去的记忆，欣言回头，吴雨珊正站在背后，默默的看着他。不远处，吴青莲正看着吴雨珊，手里的手电筒散发着微弱的光。
“好久不见。”就像是电视剧的开场白，除了这一句，欣言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你死哪里了？两年多一点音讯都没有，你死哪里去了？”吴雨珊突然扑进欣言的怀里大哭起来，手不停的朝欣言的胸口打了过去。
欣言没有抱吴雨珊，也没有推开她，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任凭吴雨珊发泄着对自己的恨意。直到她打累了，手才慢慢的松了下来。
“你恨我吗？”她轻声问欣言。
“有什么好恨的？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欣言的语气淡淡的，他想推开吴雨珊，可是吴雨珊把他抱的紧紧的。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吴雨珊头贴在欣言的胸口，继续轻声的问欣言。
“我在ZJ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没有跟任何人联系。直到去年才跟心武打过电话，是我叮嘱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我的消息。”欣言还是语气淡淡的。
“你走之后，我四处找你，我以为至少你会打个电话给我，告诉我你在哪里。可是你没有啊，你一个电话都没有，我找过你所有的兄弟，他们都说你死了。慢慢的，你的兄弟我也找不到了，我真的开始相信你死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知道吗？”吴雨珊的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
“知道又怎么样？我不想自己的过去再影响我。”欣言说。
“我的父母都希望我早点结婚，他们觉得亏欠我，想我有个家，有个人照顾我。他们虽然知道你，但是没有你的消息。我姐姐她们也知道我在等你，可是又有什么用？我终究没有逃过父母的劝说。你晚上看到的那个男孩，是我爸爸一个朋友的儿子，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他不是你，可以把我的心偷走。但是他真的对我很好很好。”吴雨珊抽泣着说：“时间久了，我也慢慢的接受了，我真的以为我能做到我说过的话，后来我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既然你不给我任何音讯，为什么又要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我面前？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我的感受吗？”
“我只是路过，没想到你今天订婚，恭喜你。”欣言安静的听着，淡淡的回应了一句，也许时间真的冲淡了两个人之间的故事。
“恭喜什么呀？恭喜？你知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吗？我感觉你是在挖苦我，是在嘲笑我。”吴雨珊仰头看着欣言的脸，竭嘶底里的大叫起来，她的情绪极度不稳定，就像处在崩溃的边缘。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从来没要求过你等我。我说过的，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你选择了，我说声恭喜。”欣言面无表情的说。
“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定，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我跟他接触的时间不长，订婚的事情都是家里人安排的，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是你要回来，如果我知道是你要回来，我打死都不会订婚的，真的。”吴雨珊有些羞愧的说。
“我要是没回来呢？”欣言的语气里，突然真的有一丝嘲讽的味道。
“欣言，你现在完全有权利嘲笑我，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可是我不在意，毕竟是我错在先。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爱我吗？我只要你跟我说一句就行。这对我很重要，只要你说，我马上跟你走，什么都不要，你别嫌弃我，我依然是完整的，虽然我今天订婚，但是我没让谁碰过我，除了你之外，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一直渴望你给我一个答案。”吴雨珊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哀怜。
“我用了差不多三年的时间去改变自己，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但是三年的时间，结果是我依然一无所有。下一个三年，也许我还是在外面流浪。所以别问我爱不爱你，我回答不上来。真的，也给不了你答案，就算是有答案，现在也不会再说了。没必要。”欣言的心开始有些乱了。
“原来在你的心里我什么都不是。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对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可是，原来爱一个人真的未必能在一起过一辈子。欣言，别这样好吗？带我走好不好？你去哪里我跟你到哪里，我原本就是农村的孩子，什么苦都能吃什么苦都能挨。”吴雨珊说着，又哭了起来。
“雨珊，别把自己看轻了，不是你不够好，是我的错。我和你之间，无论过去怎么样都过去了，我希望你能找寻自己的幸福，能有个人对你好，我也替你高兴。就当我是个过客吧。我不值得你为我付出这么多。真的，这是我的心里话。”欣言到底还是有些感动，但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真的没办法给吴雨珊一份爱，不仅仅是吴雨珊，欣言的心里还住着一个人，从来没离开过。他知道自己累了，想有个人依靠，但这个人，不会是吴雨珊。
“你真的要跟我说这么伤人的话吗？”吴雨珊看着欣言，悲伤写满了一脸。
“雨珊，我要走了。”欣言笑笑，伸手去掰吴雨珊紧紧抱着自己的手，他不想再呆在这儿。
“别，你再抱抱我。好不好？你以前最喜欢抱着我的，夏天里都要抱着我。”吴雨珊听说欣言要走，有些慌乱，手抱的更紧了。
“雨珊，别闹了，今天你订婚，你却在这儿，我给不了你答案，对他也不公平。”欣言说着，又伸手用力去掰她的手。
“我跟你之间，到底是没有这一场缘分。”吴雨珊伤感的说，手慢慢的被掰开了。
“雨珊，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知道我记性不好，但你家里的电话号码，我从来没写在哪里过，但我张嘴就能背出来。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答案。或者说，至少我会永远把你当成朋友。”欣言抓着吴雨珊的手，把吴雨珊家里的电话号码背了出来。又松开摸了摸她的脸，欣言的手冰凉，让吴雨珊打了个冷战。
吴雨珊笑了，笑的眼泪跟着流了下来，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孩，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她在他的心里有个位置，她只是不明白，欣言为什么会如此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但欣言知道现在的自己，给不了吴雨珊想要的将来，欣言没有这么早结婚的勇气。
“走了。”欣言看着吴雨珊笑笑，提起身边的包背在身上，往前走去，他走到吴青莲身边，对她说：“照顾好她，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她。”
“欣言，你不知道，雨珊她。。。”吴青莲想说点什么，但是欣言马上伸出手来制止了，他不想再听了，不想自己难过。吴青莲见状，无奈的闭上了嘴，吴雨珊看着欣言的背影，往前跑了两步：“欣言，你还会来看我吗？”
“不会。”欣言边往山下走边毫不犹豫的回到了一句。
“喻欣言，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吴雨珊看着欣言的背影，竭嘶底里的大声喊到。
“我知道，照顾好自己。”欣言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句，身后，吴雨珊瘫坐在地上，搂着吴青莲放声哭了起来。而欣言，在黑暗里，独自走着自己的路，伴着一点心痛的回忆，他知道，有些事，如果回不去，又走不到明天，那就不要打扰，不要回头，放手让别人遗忘，然后找寻自己的幸福。
而街上，华灯繁华处，是欣言孤单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