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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逝去的日子(4)

这样全副武装的行列,在首都还从未见过。头戴钢盔的士兵在两旁人行道上整队肃立,一队警察驾着闪闪发亮的摩托车导引着队伍缓慢行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奏着肖邦的《丧礼进行曲》、《前进,基督的战士》和圣乐《撒尔》中的《哀乐》。然后是一营海军军官学校学员的队列。还有坦克队伍,运兵车队,载着步兵的卡车,陆军妇女服务队,海军妇女志愿紧急服务队,海岸警备队妇女后备队。“解放”式轰炸机又在上空出现——然后,覆垂着黑丝绒、载着棺木的炮车突然出现在眼前。它由6匹白马牵引,车后还有一匹乘马。马的眼睛都戴上眼罩,马蹬倒悬,指挥刀和马靴从马蹬倒垂挂着:这是阵亡战士的象征,自从成吉思汗以来,就有这样的传统。阿瑟·戈弗雷用无线电向全国进行实况广播。炮车经过时,他抑制不住,泣不成声。伯纳德·阿斯贝尔写道:“这样突然,它悄悄地到了你的面前。看上去那么小,只是一部轮子很大的车子,把那覆盖着国旗的长形的棺木,徐徐地拖过来。不知怎的,人们总想象它应该是庞然大物,但完全不是。它很小,像一般人的灵柩一样。”

队伍向右转入第15街,又向左转上宾夕法尼亚大街,经过一群哭声阵阵的妇女——“啊,他离开我们了。永远离开我们了!我是多么热爱他呀!但是,我永远再见不到他了!”“上帝啊,他离开我们了,永远,永远,永远见不到他了。”——然后队伍进入白宫的西北门,来到北面门廊。海军乐队奏起了美国国歌,一位很矫健的人侧身离开队伍,走进总统办公室,那就是杜鲁门,已经开始视事。但几乎没有人注意他。人们的眼睛都盯着门口,看仪仗队抬进灵柩,走向白宫东厅,后面跟着总统的未亡人。

那也许是战争开始以来最肃穆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全国各地的百货公司都挂上了黑布。伯纳和贝利兄弟马戏团把日场取消。光在纽约就有700家电影院停止营业,报纸那天不登广告。甚至食品杂货店从2时到5时都关门停业。下午4时,丧仪在东厅开始,这时整个美国简直停息下来了。美联社、合众社、国际新闻社的电传打字机缓慢地发出“肃静”字样。公共汽车和汽车都就地在路旁停驶。电车静止不动。空中的飞机只是盘旋,着了陆的飞机在路道上就地停下来,并不驶向停机坪。无线电静然无声,电话服务也停了,连拨号声也听不见。在纽约市地下,505辆地铁就地停驶。到处都可以看到男人脱帽,妇女跪下来。一时全美国都肃静下来,就像在总统府邸大厅内参加仪式的200人一样。

罗斯福的灵柩安放在祭坛前面一块小的东方地毯上,上面覆盖着美国国旗。大厅四面都摆满百合花,足有10英尺高,使墙壁都遮盖不见,芬香扑鼻。罗斯福生前用过的轮椅,赫然摆放在祭坛的旁边,使人民看见就想起他克服困难的一生。杜鲁门总统进来时,人们忘记了起立。礼仪上这点疏忽,谁都没有注意到,连杜鲁门自己也没有觉察,或者即使他觉察到了,他也能理解在场的人还不能把他同他的崇高职位联系在一起,他们所能想到的一切是总统逝世了。当罗斯福夫人进来时,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罗斯福夫人建议来宾齐唱海军赞美诗。然后主教派教会主教安格斯·邓恩致悼词,并引用罗斯福本人演说词中常说的一句话:“我们惟一值得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

仪式完毕,主教为大家祝福时,已是下午4时23分。罗斯福夫人首先退场,接着在楼上总统卧室里,和女儿安娜吵了起来。

“安娜,老实告诉我,仆人们的议论,说总统咽最后一口气时,手挽着露西的手,眼睛望着露西,头倾倒在露西的怀里。这是事实吗?露西什么时候到小温泉的?她怎么会知道你爸爸在那里?安娜,到今天,你还不该告诉我吗?”

安娜伏在母亲的肩上痛哭起来……

“妈妈,我不知该怎么办,我不愿瞒住你却又不能告诉你。

爸爸在总统专列的最后一节车厢里,放上一座结实的佐治亚松木制成的灵台,上面铺着海军陆战队深绿色军毯。棺木中总统的遗体下半身覆盖着他那海军斗篷。罗斯福夫人同意后,棺外覆盖上一面国旗。他们在星光如画的夜晚,在丁香花花香之中忙碌了一个通宵。到了13日上午9时25分,送葬行列才出发。装在炮架车上的灵柩,由本宁堡乐队敲着带弱音装置的鼓为先导,从红泥道上慢步向火车站前进。在那逶迤的道路两旁,肃立着头戴钢盔的伞兵部队。他们当中许多人脸色苍白,有些则满脸泪痕,有一个士兵在炮车经过身前时,身子一晃,昏厥在地,滚进道边沟中。总统生前很欣赏的一位黑人手风琴手格雷厄姆·杰克逊,奏着《归途》乐曲。然后,士兵们把棺木抬上等候着的车厢,火车司机利用车轨倾斜的坡度,静悄悄地让火车滑行出站。这是罗斯福总统专用列车第400次的旅程,也是最后的一次。专列最后两节的次序颠倒过来。罗斯福夫人坐在“费迪南德·麦哲伦”车厢里,现在是倒数第二节。而最后一节是以前用来办公的车厢,棺木安放在并不精致的柩架上。军人在两旁肃立守灵。各节车厢的窗帘大多寂然垂闭,但这节车厢的帘子却是拉开的,在国旗覆盖着的棺木上面,亮着灯光,彻夜不灭,以供车外的人瞻仰。

铁路沿途露宿等候瞻仰灵柩的人,谁也不曾估计有多少。在亚特兰大,人们不准靠近,火车在第9号轨道隆隆前进时,两旁戴着白手套的士兵,举起上了刺刀的步枪肃立致敬。但是,对总统忠心耿耿的人还是来了,多少个街区,交通为之阻塞。车库、栈房、工厂、公寓各处屋顶上都站满了男男女女,居高眺望,一些私人飞机则在上空盘旋。那天下午离开亚特兰大以后,沿途每个交叉路口,都站着默默的人群。此情此景,令人们蓦然回想起沃尔特·惠特曼为80年前的几乎同一天的另一位美国总统逝世所写的挽歌:

灵柩经过大街小巷

经过白天和黑夜,经过乌云低垂的大地

卷起的旌旗排列成行,城市全蒙着黑纱,

这里,你缓缓走过的灵柩啊,

我献给你我的紫丁香花枝。

快到盖恩斯维尔时,在记者车厢里的梅里曼·史密斯喊道:“你们看!”原来一群头戴印花方巾的黑人女佃农,站在一块棉田里,双手紧握,伸向火车致哀。

火车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格林维尔市停下来加油,换了乘务员,新上车的司机又在机车前横挂上一面国旗。铁路两旁至少有五个区段,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睁着眼睛望着。突然,一队童子军唱起《前进,基督的战士》梅里曼·史密斯后来回忆:“开始唱得有点参差不齐,然后唱得人多起来,歌声也渐趋洪亮。不一会儿,七八千人就高声齐唱,声如洪钟了。”火车继续北驰,夜幕降临,埃莉诺·罗斯福后来写道:“我彻夜躺在铺上,窗帘拉开,了望着他过去热爱的田园,观察着那些在车站上甚至是交叉路口上聚集的人群的面孔。他们都是彻夜不眠,特地来向他告别的……沿途不但在车站上而且在各个交叉路口都有人群,使我感到确实惊讶。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切,因为我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林肯总统去世时,米勒德·兰佩尔写过一首诗,她一向都很喜欢,现在,当她凝视着黑夜,小狗法拉伏在脚边,这四句话就一再在她心里萦回不止:

凄寂的列车走在凄寂的轨道上

七节车厢漆黑发亮

缓慢、肃穆的列车

载着林肯返回家乡

埃莉诺彻夜未眠,隔着车窗,望着眼前络绎不绝的人群、人流……从这爱戴、尊崇、怀念的感情中,她才理解、看到富兰克林的全部价值。过去,为什么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记得,有一次他开玩笑说:“埃莉诺是一个爱冒险的女人!”我回答他:埃莉诺最大的冒险是嫁给了富兰克林·罗斯福。哎,那也不仅仅是玩笑。我俩性格有很大差异,兴趣也不尽相同。只有一点共同的东西:我们都热衷政治!“政治”维系了我们的家庭感情——经历了整整40年……我只接触了半个富兰克林,那个献身公务的政治家;对另一半那个轻松、风趣、幽默、谈笑风生的富兰克林,我是陌生的、疏远的,不理解也不欣赏的。

从没有与他长期和谐地相契无间地生活在感情世界,共饮一杯他亲手调配的马提尼酒,说说开心的玩笑话……我厌恶酒,我就那么生硬地拒绝沾沾他的酒杯。米丝走后忍受的那种痛苦、寂寞——在繁重的工作后只是连声叹气,我在他旁边眼睁睁看着他精神沮丧……怎么办?妈妈你已经是位知名的社会活动家、政治家,精神饱满地到处参加各种活动,一些朋友围住你。你从未考虑到爸爸的这种苦恼……”

“我想我应该照顾爸爸的感情需要,我主动和露西联系,安排他们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譬如你到英国的太平洋战场后,我邀请露西来白宫陪爸爸;爸爸从德黑兰会议回来后到巴鲁克庄园去休息时,我也通知露西,她住在憩园离得很近,她也去陪爸爸。这次从雅尔塔开会回来,爸爸身体格外虚弱,到小温泉后,露西来陪他,并邀请画家为他作画,还有摄影家拍照,这都是露西安排的。妈妈,你说我错了吗?”

母亲拍着女儿的肩膀,表示谅解女儿的心情:“帮助妈妈来处理善后的事情吧,我们要尽快迁出白宫!”

“妈妈,仆人们也在议论,说听到总统逝世的消息,第一夫人没流一滴眼泪!对人只说了一句:‘我为国家比为我个人更感沉痛!’是这样吗?”

“是,是这样,这是老实话。当时,我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没有眼泪。确实,没有一滴泪。怪妈妈对爸爸无情吗?”

“不,不。我不理解你们的关系。我只觉得爸爸和你都很可怜!我们不会如此。”

“当然,当然你们再不会有我们的这种经历。你们把结婚、离婚、孩子全然不当一回事了。”

埃莉诺觉得两个人都对她不起。但她随后镇静下来,擦干眼泪,又下楼到东厅里向遗体作最后告别,一个军官把棺盖打开后离开了,只有埃莉诺一个人在那里,人们不知道她对丈夫讲了些什么,她最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轻抚了一下丈夫的脸颊,最后把一束玫瑰花放在灵柩里,灵柩从此封盖起来。

九个月以前,罗斯福曾经说过:“我的心灵呼唤我回到赫德逊河畔的老家去。”现在他终于要回去了。有两列火车在联邦车站等候,准备把乘客运往海德公园罗斯福的老家。第一列车将乘载罗斯福一家、杜鲁门一家、最高法院和内阁成员,以及罗斯福生前友好。第二列车将乘载国会议员、外交官和新闻界人士。9时30分,送葬行列又按早上走过的路线开回去。两旁军队肃立,人行道上送葬的群众鸦雀无声。

到了布朗克斯,他们又停了下来。当他们在离开莫特港口调车场时,第二列车就调到前面,总统的列车则调往后面。这个变动立即用电报通知赫德逊河沿岸等候着向总统致哀的纽约市民。黎明时,《纽约人》的“街谈巷议”栏记者,驱车到西点军校对岸纽约州的加里森村车站。他问铁路岔口的看守人总统的车什么时候经过。“到这里是7时半到8时,”那人回答说,“第一列车是国会议员,然后,大概15分钟后,总统专列就该通过这里!”人群已开始聚拢。其中有个男人带着一个直打哆嗦的小男孩:“你要把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好好记在心上。”父亲说。“天气冷得很呀!”儿子回答说。

过了一会儿,又开来了二三十部汽车,从“福特”到“卡迪拉克”都有。车里的人与其说是心里哀伤,不如说是感情激动。一批格伦克列夫寺院的长须教士也到了,穿着褐色法衣和僧鞋,排成一列,差不多和军队一样整齐。一位妇女紧张不安地说:“我看不见他就糟糕了。”一个男人要她放心。“他们看见我们,车子会放慢的!”

车子果然慢了下来。第一列过去后,第二列车的机车慢慢进入车站,后面飘着一缕白烟。男人脱帽,就像80年前林肯的灵柩通过这里时一样。人们清楚地看到那覆盖着国旗的灵柩以及守灵的仪仗队。

“我看见他了!”一个小女孩喊道,“我看见他可真清楚呀!”

“不,你看不见他的,”她的母亲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是睡在美国国旗下面的!”但是那个小孩却一再说:“我看见他了!”

人群散得很慢,似乎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干什么。当那位父亲和冷得发抖的儿子离开时,男孩说:“我全看见了。”那个人说:“那就好了!要把看到的一切永远记在心头!”

马霍帕克、冷泉、霍普韦尔中转站、沃宾格尔瀑布、波基普西、阿林顿、欢乐谷——这些罗斯福本来愈走近愈熟悉的地名,一个接着一个走过了。星期日早上8时40分,机车在罗斯福庄园旁转人海德公园专用侧轨。机车一停,礼炮就鸣放。15秒钟后,又是第二响,接着第三、第四响,直到21响礼炮鸣放完毕。然后,西点军校的乐队为前导,领着载着灵柩的炮车沿着坡度较大的土路蜿蜒而上。1870年詹姆斯·罗斯福开了这一条路,而他的儿子富兰克林老爱称之为“河业路”。那时那个小孩就在这个河边学会了游泳、划船,又在那阳光灿烂的高地上学会了骑马。而这时,一匹驮着空鞍、马具倒悬的马,正在缓步踏上河岸高地。

在那玫瑰园里,10英尺高的藩篱后面,已经挖好了一穴新坟。准备在这里举行一个简短的仪式。他的亲属,高级官员,生前友好和邻居们都被护送到他的墓地上来。一队军校学员举枪致敬,六位战士把灵柩抬进玫瑰园里,罗斯福夫人跟在灵柩后面。在绿叶织成的棚架上出现了一个十字架。海德公园村主教派教会的牧师来为吊唁的人领祷。玛格丽特·杜鲁门在那晚的日记中写道:“仪式简单,但非常感人。”

棺木慢慢降入墓穴,牧师举起手说:

“劳累的一生已经终止,

战斗的时日已成往事,

生命的航船靠拢彼岸,

航海的人终于上岸永息,

靠上帝您的仁慈托庇,

我们在此和您的仆人告别。”

一架飞机在天空中孤寂地盘旋,军校学员整齐地前跨一步,鸣枪三响,号手吹起入息号。

埃莉诺·罗斯福迟缓地离开墓地,回到纽约。她在黑色丧服上戴上当年富兰克林送给她作为结婚礼物的珍珠镶成的鸢尾花形别针。她只用几个字就把围拢着她的记者打发开去:“一切都已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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