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以后,“老亡魂”的病情一天天沉重。
小华早早地过来照看奶奶,遵照妈妈的嘱咐,中午一定要喂奶奶的药。“老亡魂”显得有些生气,“汪叔叔早上喂过我的药,中午不吃药......哪有一天到晩都在吃药的?嘘......嘘......”
小华无言,找其它的话儿与老人说着。
“光亮”医生差不多每天都要问候一下病情、或者开一些药片,隔两天提来一剂中药,叫小华熬煎。
“老亡魂”试图瞪大她那双深深陷下去的眼睛,长长地一声叹息,侧脸向着土墙。
“光亮”医生也随着她的叹息,一声长叹,心中疑惑:是不是老先人想撒手西去?流行感冒应该难不到我......
汪木元也很粗心,每天傍黒才回家,沒有细看母亲的身体变化,和她说说话儿,老人都强撑着,脸上尽量挤出一点儿笑容,虽然只看见脸上的肌肤动了一下。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他背着拾破烂的背篓出门,惯例到老人床前问候。她出人意外地拉住儿子的手,说:“木儿,妈求你一件事......嘘吁。”
“你别说,儿今天一定给你买好吃的东西回来。”他以为母亲吃药吃痨了。
“哪个要你买啥东西?木儿......别浪费钱。只想给你说呢......中药湯湯喝伤了。”她极力说出不服中药的理由。“太苦了、苦得想呕,呕得我翻肠倒肚.......”
“我今天给你买点冰糖回来,再苦的药也要坚持吃病才能好。病好了,我还要带你去东岳山上看风景。
“老娘的眼睛瞎了十多年,看风景?嘻嘻。”她“噗哧”笑出声来,虽然这笑声很微弱。“哄三岁娃儿么?......不吃中药、那样药都不吃。已经给‘光亮’医生打过招呼......”
汪木元走后,小华还沒有走来。
她抖嗦着手,摸着了放在床头的斑竹拐棍,挪捱了半天才从床上下来。拄着竹棍,东敲敲西点点,一步一挪到了阶沿。闻到中药的气味,用拐棍点靠到药罐,使足力气,“铛啷”一声,将其击得粉碎。
“噢噢”大花狗仰头泣述着什么,眼角清晰分明地流着两行泪。
随着这一声响,“光亮”医生惊慌地扑进院坝,见“老亡魂”靠着墙壁喘粗气,忙上前扶住她。不安地说:“老先人呐,咋格下床来?摔着怎么办?”
“老亡魂”挣脱他的搀扶,火冒冒地问:“哪个喊你来的?”并用斑竹枴棍敲打他放在地上的药箱。“喊你不要再来......你偏要来......嘘吁。”
“光亮”医生一脸的恭谦和蔼之态。“咦噫......你这高三辈的老亡魂,我这个孝子贤孙应该关心你。嘿嘿,我真是手艺太差,一点儿小毛病也给你治不好。别骂我......”
老人的口气缓和一点儿。“喊你莫再来,医我干啥嘛?我......不想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不想再浪费我的木儿......好不容易挣来的钱。.嘘吁......”
“光亮”医生把老人抱到床上睡好,站在床前安慰。“老先人噫,医你的药费我先垫着,老祖祖啥时候有钱再给。”此话刚一出口,又马上纠正,脸上堆着无尽的笑容。
“不,我不收这点儿药钱,无论如何你也要活下去!”
沉默。
还是沉默。
“老亡魂”侧过脸,颈脖一抽一搐,看得出她在伤心地哭泣,而尔,又不愿意让“光亮”医生看到她的这个表情。
他慌着一团,竟然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和老人交流。只是迭迭地重复着半句话。“老先人、老先人,别、别......”
忽地,她转过脸,那深陷的眼眶里泌出一串混浊的泪。“唉、唉......”
她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光亮”医生说。“人......千万别是牤子,活一辈子真难,像木儿哪样的。哟......痛心呀。人千万别遇上灾难、也别生坏病,活起遭孽喔......像刘翠华那样的。亮亮,你心好,这辈子要帮帮他们......”
又沉默了一会儿。
她虽然说得打停打调,口气依然很坚定。“叫你不要......不要再来,给我开了药......我也不会吃。木元不是......那种吃药不......不给钱的人。木元的钱要做.....有用的事情。我这么大......年纪,活着有啥用嘛......嘘吁......”
“光亮”医生行医一辈子。从未遇到病人拒绝医治的事情,老人家为什么要撒手西去?
——他心疼:人千万别老,人千万别穷!
小时候,自己去偷摘她家房后的李子,“老亡魂”总是说:“慢慢下树哈,摔着了要疼的,吃了又来摘......”
回想起老人说的这些话,他觉得自己的心好酸好疼。立在门口,泪眼濛濛地望着老人那张僵尸般的脸,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我这张嘴咋生的这么笨,劝不服老人家。”他心里明白老人说的“......木元的钱要做......有用的事情”——就是去帮助罹难的刘家母女。
他震颤,心里感到更加酸疼:老先人噫、老祖宗噫,你何必用自己的命去救别人的命,这样做是不是太傻了?我......我该做些什么?
“光亮”医生呆在一旁,许久无言,思索着一个医治“老亡魂”的方法。他提着药箱,无声无息地走到院坝里。
“老亡魂”侧脸听着他走出门去,“嘘”了一口气。
他站在院坝里,取出注射器和针剂,很快兑好药水,蹑手蹑脚走到她床前。“老亡魂”听到床前又有脚步声,问:“怎么又回来?”
他以极其迅速地动作,扳转老人的身体,扯开他的裤腰,一抹消毒,说时迟那时快,针头已刺进她那皮包骨头的臀部。怎么也没有预料这个“老亡魂”此时的反应如此之快,嘶声大叫,“救命呐、杀人啦!”
骇得“光亮”医生手足无措,忘记了推针剂的药水,老人拔下注射器掷在地上,喘着大气骂。“有你这样打针的?再浪费木儿的钱,我骂死你......吁噢、吁噢......”
晚上,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医疗站回到家里。一头栽在床上,蒙上被子嚎哭。
从被子里发出来的呜咽之声,惊动他的爱人婵妹。拉开被子一看,见他哭成泪人儿,慌成一团。“怎么了、病了么、疯了么?叫人抬你到城里去看医生。”
他捶打着被子,嚎叫:“老子才是医生,我救不了‘老亡魂’。唷唷!”
他确实病了,一连躺了好几天。
刘翆华的病情一天天好起来,真的是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
汪木元照顾刘家母女已经一个月,这一个月真是不平静呵。
这天早晨,他急得在院坝里乱遄,时不时地伸颈往紫沙河的小桥上眺望,“怎么还不来,小华你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往前走了一段路,还是不见小华的身影,急得又叹气又跺脚。“这一个多月,把那丁点儿的存款用得罄净。须是......这几天有她过来帮着煮饭、照看奶奶。可我每天的收入,甚至还不够这几个人糊口......怎么办呐,到现在还没有走出门。唉唉......”
他折回身,来到母亲床前,久久地注视着她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真是难死我喽,不上街去捡点儿破烂,明天就揭不开锅......可是老娘就像一个死人躺在床上,我怎么走的开嘛!”
他心急如焚,在院坝里踹着脚,竟然嚷叫起来。“我这个被人又踩又躏的人,好不容易才在汪家嘴有了一点儿形象。‘毛子狗’还等着看老子的笑神,我该怎么办呐?”
“汪汪”大花狗亲热地吠着,不住地摇着尾巴。
“在和谁吵架?”
就在汪木元急得在院坝里乱踹乱遄的时候,刘翠华突然出现在他身旁。虽然,她拄着竹棍,带着喘息声,走几步还得停下来长嘘一口气,精神却涣然如另一个人。由于走得急,脸颊上泛着累出来的红晕,煞似好看。
在焦急烦燥的心情中,身旁忽然站着一个美女,他一时还没有回过神,还以为有人走错路,愣怔怔地看着她。
“看,认不到么?”见他愣怔怔地样儿,她的脸儿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小华哪儿去了?”
“今天,由我来照看老妈妈,我来迟了。呵......为了帮衬,小华上山挖草药去了,你放心去捡垃圾吧......”
刘翠华用热水给“老亡魂”擦洗身子,見老人瘦得皮包骨头,她多少次扭头挥去脸颊上的泪。老人免强吃了几口饭,就是不吃药,说汪木元刚喂过他。陪老人说了一会儿话,见她睡着,悄悄来到院坝里。
看见墙上挂着一面破镜,想起汪木元刚才看她时的情形,取过镜子一照,自己也十分诧异。——怎么像年轻时候的样子?尽管眼神中透露着无尽的悲伤和忧郁,面容确实好看多了。
刚才,在紫沙河边捕捉青蛙的“毛子狗”,也愣痴痴地看着自己。莫非他家的这口老井有神灵护佑?成了神水,能让自己病颜回春......
不知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刘家母女是否在情感上已经和他融为一家人?认为他在拯救她们,也应该一起努力!可想而知,汪木元傍晚回家,那恍若一家人的感觉,该是多么的温馨呵。
中午。
刘翠华想着要喂老人的药,问:“妈妈,‘光亮’医生开的西药放在哪儿?还有......中药,我怎么没见着中药罐子?”
“西药吃完了,他还没有送来。”老人面朝着墙壁,嘟囔着,一脸的不高兴。“吃药......一天到晚都要吃药。”
然后,又补充说:“中药罐子被我敲烂了。”
她安慰:“吃药才能病好,你会活一百岁的,好生活还在等你,小华长大了好孝敬你。”
星星钻出来了,电灯亮起来了。捡破烂的汪木元还没有回家,挖草药的小华也没有来找妈妈,刘翠华急得什么似的。
“老亡魂”在床上也很揪心,不断地催她回家看看。“......小华还小,该不是在山上......摔着了,还是找不着......回家的路。”
天黑静了
汪木元终于回家来,满脸欢笑。“有个超市要倒烂苹果,叫我去帮忙处理。那位经理是个好人,故意让我去捡果子,你看这些果子只烂了点儿皮,
跟好的一个样。”
当他听说小华中午就没有回家,立刻神情紧张,马上用食品袋给装了几个稍好的苹果,叫她赶快回家。
夜幕笼罩下的紫沙河。靑蛙、干蜞蚂、癞蛤宝,迎着夜色一起放歌。
叫得刘翠华心里发怵,拄着竹棍,气齁爬喘,直往家里奔去。“女儿......你怎么了?”
她不敢想象女儿会发生什么事情......
来到紫沙河的小桥上,立在桥中间。瞅瞅被城里的灯光辉映得半明半暗的落魂崖,又瞄了一眼阴森怪怪的落魂潭,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寒颤。连连祈祷:“女儿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亊的......”
长长“嘘”出两口气,才觉得胸腔那儿的闷压缓减一些。
桥下有一个人,用电瓶灯照耀着在抓捕青蛙。
这人好像在等她似的,见到她几步就蹿上桥来,拦住她的去路。这可把她吓惨了,喉咙里好像有许多蟋蝉在吼叫,就是叫不出声。她认出此人是“毛子狗”,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乖乖,我等你好久好久噢。贼相的,别怕,就是陪你耍一会儿,汪木元耍得我也耍得!来......”一只有力的胳膊挽住她,就像老鹰挽住小鸡似的,怎么也挣不动,从喉咙里发出的哮喘声就像北风在呼啸。
就在这时候,救她的人来了,正是她的女儿小华,打着竹槁火把来接她。见“毛子狗”挽着自己的妈妈不放,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毛子狗’,放开我妈妈!”
“毛子狗”还愣神着,小华的火把已经舞到他的脸上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毛子狗”用手护脸的当儿,小华一把拉过妈妈,顺势又用火把往他脸上戳,差点儿戳着他的眼睛,躲闪中,一下子跌下小桥。
小华用火把指着桥下,厉声叱咤:“你敢追来,我就喊救命!”
正神总比邪神有威摄力,“毛子狗”图谋不轨,自然心虚。还有,他听见附近有人在咳嗽,愣在河中不敢反扑。
见“毛子狗”没有追来,小华扔掉火把,挽着妈妈,没有绕道大公路。顺着河堤走捷路,一步步往家走。有几次,差点儿跌进紫沙河。
“妈妈,‘毛子狗’对你怎么会有意思呢?”继而,她又安慰:“妈妈,别怕,有我在!”
幸好,下冰雹这阵儿,小华母女刚好挪捱到家。噢哟......神灵真是有眼睛。
见妈妈这么难受,忙扶她上床躺下,从木箱里拿出那只精美的玻璃罐,取出安茶碱和阿莫西林给她服下。
刘翠华齁兮兮地笑笑,“我的女儿成医生了。”
“对不起,我今天回来晚了,去到一条山沟里,发现了很多灯笼花,想多挖一点儿。让妈妈担心我,让妈妈受惊了,对不起呵......我的妈妈.”
小华拉着刘翆华的手,一句句“妈妈”叫得她心里酸酸的、甜甜的,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涓涓而流......
许久,才睁开眼睛,看着女儿那张幼稚无助的脸上,所表示出来的小大人气息,心中尤如刀刺一样的疼痛。她一把扯过女儿那弱小的身子,脸贴着她的脸嚎哭。“我的女女太懂事、太懂事啊。老天爷啊,你为何要这样折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