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嘈杂的开封府大街上,各大小店铺人潮如流。不管卖的是布匹是生活用品是首饰是小吃还是杂货甚至是糖葫芦炒芝麻,都能排起一条条长龙。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一,老百姓称之为双十一“削平”节。这个节日令城中男女老少疯狂追随并为之拜倒,因为开封都城中各样好东西都会大减价。
大街小巷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店却无人问津。这个小店布局简净整齐,上方横着一块大牌匾:千家馆。
我守在店中看着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百无聊赖中,伸出手指,打出一束火苗,将它盛放在眼前的纸上移动。火苗所到之处,呈现出猩红色的字符。没错,我在画符。可惜的是我吃痛,咬破自己手指这种事情我绝对做不出来。拿火苗代替不仅画出来会很漂亮,整整齐齐,而且还不用老是去咬手指。至于咬手指这种事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童心未泯或者直接当你童癖。这很不好。
门槛上发出微一轻响。有人来了。
我镇定地收回火苗,拿一张白纸把刚画好的符纸盖住,然后抬头看向那人。
他穿着白衣服,宽大的袖子上用深浅不一的墨色绣出一朵朵梅花,长发用玉簪馆起半个髻,只是一半脸戴着面具,露出的眉眼清秀温和,却淡淡透着疏离。竟是分外熟悉。
我想他定是看见了我。藏在巨大柜台后面,梳着双辫穿着红衣同他一样遮着半面脸的小姑娘。
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很久,忽然开口:“这千家馆中,可还有别人?”
“别人?”有些走错门的人通常会认为我只是个守店的,或许他们想找一个会算账的老成的大人,毕竟他们上街只是为了买东西。但千家馆不是。
我沉默半晌,淡淡地问:“公子觉得,我这千家馆是旁人能进的?”我想,作为中原唯一一位法师,并不是我目中无人,而是世人目中无我。这千家馆,只有执念极深的人或魂才会被吸引并且走进来。他们是可怜人,我在这里帮助他们变得不可怜。上一世我是一个坏法师,但隐居深山也没做什么坏事,最后还替别人死了。
面前的白衣公子微微一愣,紧紧地盯着我看。
我浑身不自在。做个这么大的柜台还戴面纱,本来就是为了不让人看,我问:“公子有什么事吗?”
他收回目光:“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我并没有兴趣去问我到底像哪个故人。应该不会有人像我,除非他也是个法师。而中原只有我一个法师,中原以外人家都不知道法师是个啥。其实中原人也不会有多少知道。中原人口中的法师是一群只会念经的和尚,画的符还特别的丑。所谓的像,一定只是他主观意识罢了。
他停留在我的馆子里。
我偷瞄他一眼,他并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我刚想跟他说我们这没东西是可以卖的,包括橱上那几只木雕小鸟和柜子上几块未雕磨的玉石,他却先开口问:“你,帮不帮忙找人?”
看来他确实不是踏错了门槛。我撑起脑袋:“找谁?”
他皱了皱眉。那皱眉的样子竟几乎与我的执念融为一体。他说:“她没有名字。”
我也皱了皱眉,瞪他:“没名字怎么找呀?”
他沉吟了会:“她是中原唯一一位法师。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盖在符纸上的白纸。我愣怔间,急忙捡起来又盖上,抬头低声问:“公子高姓大名?”
“相令然。”
轰。要问我五雷轰顶是什么感觉,就是这种感觉。
我手一抖,再一次沉默后,低声说:“千家馆不是阴曹地府,如何寻得到死人?”
他一怔:“她死的时候,连同身体一起消失了。我想,这样就算是转世,她也不会忘记任何东西。”
他说得没错。我能成为从黄帝以来第一个带着身体和记忆转世的人,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是法师,还有就是因为我执念太深。深到我自己都觉得可怕,原来我什么都没放下。
关于我家族的记忆似乎被封印了,这个封印我不知道怎么解开。转世过后似乎又记起来了一点,至少名字是想起来了。每天晚上要做的梦似乎就是我家族的故事。上一世定是我最惨的一世,虽然是我的第一世,每晚做的竟都是家族毁灭的场景。
我的转世并不需要投胎,只是从奈何桥上走一趟,孟婆没有看见我,或许我不过是个光影,所以我没有喝孟婆汤。走过掌管投胎的差吏身边他也没有看见我,所以我没有重新变成婴儿的形状,甚至没有被分配各种地狱或直接轮回,一切随我自己怎么走。第一次转世,我很好奇,在地府多晃悠了两圈,再来人世,刚出冥界就是十六岁模样,容颜不改,只是身上衣裙竟成了血红,想是我上世死在自己手上着实残了些。这一世再也不要带着那苍白的颜色。
说起来我要感谢把我的记忆封印的人。若非如此,此时我可能还是个三岁孩提。带着隐约的记忆再活过一次,然后再落得那样下场,想想都觉得可怕。
我想了这么多事,才惊觉身边还有人。相令然,他还没走,静静等我答复。
我斟酌着说:“她转世了,把什么事都忘了,现在平平安安,过得很好。”
说话间有些酸楚。我并不希望他认出我,我是个法师,说是执法还不如说是操纵巫术。看他一身白衣洁净,上一世相处那三天他也十分爱干净甚至有些洁癖,他应该找个一尘不染的单纯姑娘。
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我过得并不好。家族的噩梦总是困扰我,我除了名字一无所有,还总是想他。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姑娘知道得如此多,那姑娘可否告诉我,她现在年岁几何,家住何方?”
我撒谎:“她今年刚满三岁。至于住处,我只知就在这开封都城一府宅院中。”
“开封?三年前开封只有一户人家生子,而且……是个男婴。”
我继续撒谎:“投胎嘛,女子可能变成男子也不是稀奇事,就算人变成猪也不奇怪啊。”
他脸色一白,半晌才缓缓道:“果然已经不是她了。”
相令然,三年追寻根本毫无用处,你早该知道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这么说,差点就要冲出口去。
转世过后,我的身体机能似乎差了,这三年来似是一点都没变过,驻颜术都省了,虽然我根本不会。开封的东西好吃,各地的小吃都有。不像我隐居深山时,因为是在苏浙一代,口味清淡,而且我也不怎么会烧煮,味蕾都快要退化了。
现在守在店中,似乎异常平静。偶尔有顽皮的小猫小狗跑进来转悠会也就出去。也许它们也需要我帮忙,可惜我不是公冶长也不学兽语。这样跟它们交谈会非常累。看看我店门口崭新的门槛,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感叹现在真是个太平盛世。我有的时候胡思乱想,要是我长到很老很老再转世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了。后来给了自己肯定答案,毕竟我是人,不是老妖精。
后来我回想起来感觉这真是缘分吧,同上一世一样,踏入千家馆的人,他再次荣幸地抢到了第一名。官方解释是:拜我所赐。但如果我要抵赖官方也没有办法。
相令然走后,千家馆中一下子空旷很多。我趴在桌子上。其实千家馆的门厅一点也不大,他进来的时候甚至有点挤。我寻找原因,最后肯定的一个是,他太胖了。这就是原因。
好吧,其实用此来掩盖真相似乎只能显得我连撒谎都不会。说实话,我其实很想他能认出我,但是今天没有,那么以后也不要有了。我很害怕,我有尴尬癌。我无数次想象过他认出我会是什么情景,唯一能脑补出来的就是我别扭地支支吾吾。但看来不会了。
心里还是有些失望。他没有认出我。不过想想我隐匿在大市中还戴着面纱,鬼才会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