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队工作还没有完全走上正轨,就遇上了干旱。
世世代代居住在长江流域涟畈山上的农民,秉承靠水而居的农耕传统,几条奔流至长江的山间溪流为他们提供各种用水需求。向阳大队就是依附于大队腹地的一条溪河水的,虽不如城里的自来水那样方便,打井和挑水并行,用水还算将就。也曾遇到过各种天灾人祸,但他们始终顽强地繁衍生息于此地,自得其乐于青山绿水间。这次的干旱,同样没有动摇涟畈人乐天知命的习性,虽然艰难,人们仍抱着“老天爷总会开眼”的愿景。
有人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干旱,有人说这是几百年都没遇到过的干旱。江万红从队部的会议上得到官方消息说:这是涟陀有记录的、五十年难遇的干旱,各队要严肃重视。向阳大队进行了声势浩大的抗干旱运动,口号是:“苦战一百天,不让土地干;节约每滴水,庄稼长得欢。”在这次抗干旱运动中,各队涌现出多名积极分子,受到“戴红花”的表彰。
地里没水,那怪天老爷;自家没水,那可是不能活的呀!三队社员不敢再散淡了,开始到溪河里挑水,既帮队里挑水挣工分,又可以解决自家用水困难。随着刘大妹带领女社员也加入挑水行列,天天拿着锄头泥镐在地里“磨洋工”的男社员们,开始了比拼,你今天挑七担水,我明天就要挑八担水,他不服,后天非要挑九担水……一来二去,队里和自家的用水困难都得到暂时缓解。
其他各小队情况相似。
四队是离溪河最远的一个小队。为了更好节约用水,他们自称发明了新的浇灌方法——牛拉板车,车载木水桶,水桶底部开孔,穿入一根胶管导水;一放胶管,水流出,庄稼得到浇灌;一捏胶管,水止流,桶中水不会浪费。这种既节约水、又保证庄稼不受干旱的做法,受到队部领导一致高度赞扬,并要求各小队到四队开现场经验会。江万红作为三队的一个代表,前往四队。
四队呀,那儿可是有那个会吹口琴的男知青在呀!
江万红仔细梳理好两根辫子,穿上白衬衣,外罩红底黑碎花灯芯绒春装,下身穿着她最合身的、略有些毁色的那条蓝布裤子,脚穿那双她平时舍不得穿的黑色带袢布鞋,兴冲冲赶到四队。在一群身着蓝绿旧衣服的人中,她确实显眼,尤其是她的年纪更显特别。
远处那个正挑着空水桶行走的人,好像就是他!没想到真能看见他!江万红看着山脚小路上行走的那人,心想。她站在人群外围,装模作样地记录着。那人在这块地对面不远处一山洼停下,撂下担子,顺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就是他!她心中肯定。她在本上记录着,不时还点点头。她的认真劲儿,让正说话的四队队长更加口沫横飞,露出满口被烟熏成褐色的牙;四队队长一遍遍正儿八经地讲解示范,又请队部的领导都操作一把。其实,四队队长的表现江万红并没注意多少,她只是低头斜眼偷偷观察着远处那人。那人和同伴说着什么,又摊开全身,那么随意地倒在山坡草地上,再起身时,随手捡了块泥巴,使劲往更下面的山沟砸去,顺着泥块抛飞的方向,他看到这边的人群,他扫了几眼,又和同伴说着什么,还指了指这边。她忙躲了躲身体。那人的同伴拉他起身,他不情愿地起身,拍拍屁股,踢了一下草,又随意担起水桶,开始行走,边走边看了看这处,然后调头看路,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他又看了看这边,更看了看这边,回头和同伴说着什么。她觉得,那人的扁担头和手都正指着自己。那人和同伴说完话,还是看向这边。她把分开站立的腿合拢了些,还挺挺胸,眼睛假作看着正装腔作势操作胶管的谁,那谁操作完,不停笑着喊好,她的嘴角也附和着向上拉扯了几下,手附和着鼓掌,心中却想:转过山腰,他很快就会消失了,他看见我没?那人仍偏头看着这边。她趁众人移动之机,向侧面挪了挪,便于他能看见自己。那人看着这边,没注意脚下,一脚歪在泥土崁上,一个踉跄。她抬起拿笔的右手捂住嘴,差点惊呼出声。那人没有摔倒,找回平衡,摇了摇头,踢了泥崁一脚,没再看这边,走了。
她看着那人的身影转过了山腰,那一处就只剩下一角灰黑相间、分着层次的岩石,和岩石上稀稀拉拉的几丛哀草。唉!心中莫名叹息一声,她散漫下自己的身体。
干旱仍在持续。刚开始人们是口中求着老天爷,后来是不停埋怨老天爷,最后干脆直接骂起了老天爷,完全忘了此前祈求时自己对老天爷的种种敬畏。江万红虚眼望着天空中的太阳,想象出一个道貌岸然、硕大无比、金光四射的老脸,就像神话故事小人书中那些神仙的脸,威严的眼睛正射出不满和不屑的眼光。
她也得挑水了。一是自己也要用水;二是堵队里那些喜欢说三道四人的嘴。她原以为自己好歹已经经过锻炼,不会怎样,但只一个下午的时间,她的肩膀就发红发热还疼,晚上用热水敷了也不见好。第二天上午,她的肩膀起了水泡,忍痛挑了一趟水,肩头水泡就破了,血水把那件掉色成浅蓝的春装的肩部染成了黑色。她更加疼痛难忍。
“到底是城里的。然后,哪个告诉你用热水敷的,那不是更麻烦嘛,该用冷水敷。”刘大妹一边给江万红擦抹红药水,一边又叨叨,“你自己都不晓得垫些东西呀,我还以为你能行呐。”
“去年在队部时,是可以的呀。”
“那看是不是那时候天气冷,穿得多啰。”
“嗯……好像是。”江万红想想也是,那时,刚开始学着挑水、挑粪,挑得少些,自己穿得衣服也多。
“哪像这回儿嘛,要挑这么多,还要挑这么远。”刘大妹边说,边给江万红的肩膀伤处撒了一些药粉,垫了少量药棉,盖上纱布,用胶布粘好,才又说,“中午哪么办?就到我屋头(家)吃饭算了。”
“不用,不用,有剩的,你还是快点回去,给娃娃弄饭吃。”
“嗯……”迟疑完,刘大妹转身到灶台处,掀开竹筲箕(竹编的装东西、洗菜用品),查看了剩饭菜,这才开门出屋,回头说,“我说,下午干脆莫去了。”
“嗯,看吧。”江万红边扣着扣子,边说。
刘大妹走了,没有关门。刘大妹全名刘得子,也就是因这名字,大家都只喊她为刘大妹了。她父亲是队里刘姓家族中辈分很高的一个,一次犯感冒,打了链霉素,耳朵坏了,人也就少了威信和自信。她母亲身体还好,人还算能干。她父母都不高不壮的,她却身高马大的,有人说她这是朝她舅舅。她嗓门也大,所有人都说这是她父亲的功劳,家中一直就她和父亲吼叫着对话。她母亲只爱欢对她父亲说“懒得理你”这句话,也不管他父亲有没有听见;她弟妹们年纪小,对父亲只点头或摇头,最多加上大声的“喔”的一句应付。刘大妹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她家势萎,她嫁给同队一彭姓男青年,男人个头比她矮,身体也瘦,得了外号“小老鼠”。因为刘大妹的大势,因为她男人的矮瘦,队里人常开俩人玩笑——小老鼠,晚上耐得活不,要我帮忙不——滚,爬远些,姑奶奶还看不起你咧,就你那猴样子——我再猴样也比你家老鼠大嘛——你大,你哪里大嘛,敢脱不嘛,我看你大个屁,要不啷么只会生丫头嘞,哈哈哈……刘大妹的笑声,常常搞得那些想占嘴上划得来的男人灰头土脸的。她总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她和男人一连生下两个儿子,男人又从不和她吵嘴打架,公婆也都服她。让队里的很多男人称羡和嫉妒时,还不可思议。最后,大伙一致归纳为她名字起好了——得子。即使这样,闲暇时队里人还是喜欢拿她夫妻说笑,只因为她不是喜欢计较和记恨的人。
见了江万红后,刘大妹越来越痛恨自己身上的劳动人民本色。江万红的苗条、文静和娇娇滴滴,是刘大妹最羡慕和心疼的;江万红会说普通话,又能算数,还能识字、写字,字还写得那么好看,比队里所有男人写得都好,这是让刘大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地方。